时间控制仪
作者: 李亚后来,我的好舅舅罗三枪走火入魔了。无论和谁说话,他一开口就会说他今年一百一十九岁,明年一百二十岁。其实我舅舅根本没有这么大岁数,连柳林铺那几个尺把长的小号侏儒都知道,罗三枪这老家伙是按照他自己控制的时间来计算年龄的。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因为在很早很早以前,镇子上的居民们就知道我舅舅可以在时间里自由出入,而且他还可以无限地压缩和拉伸时间……我想了又想,还是干脆一点说吧,自从研制出那台暧昧的时间控制仪以来,我舅舅就一直这样随心所欲地处理时间问题。我已经不再提醒他,因为事实证明,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被没有颜色没有气味的时间埋葬了。
从前我舅舅是柳林铺这个世界名镇的派出所所长,在退休之前,多少年来他都一直被无形无臭的时间牢牢地控制着,一切行动他都要看时间的脸色。且不说与案件有关的那些又麻烦又无趣的事情了,就连他早上起床坐马桶,洗脸刷牙刮胡子,上班下班,晚饭后在哪几条巷子里散步,他都要遵照时间的规定。包括他和我舅妈樊梨花每周六晚上压摞摞,也都是十点整开始,十点零七分准时结束。时间短得可怜不是因为我的好舅舅不行,而是因为他年轻时干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严格遵守时间的老实人。现在到了垂暮之年,他突然醒悟了一样,好像要报复时间似的想把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
确切地说,我舅舅想制造一台时间控制仪的念头,诞生于我表姐罗晓莲被判刑之后……在柳林铺这个镇子上,各国美女如退潮后横行沙滩的蟹仔,密密麻麻,我表姐罗晓莲只能算得上排名第五或者第七的美女。表姐夫王小川是镇子上的税务人员,他相貌堂堂是个帅哥无可置疑,但他对税务工作心不在焉,他妈的这枚混蛋更热心的是在镇子的广场上唱歌跳舞。那时候镇子上的广场虽然不如现在这样宽阔,也不如现在这样设施齐全环境优美,但是,如今在广场上跳舞唱歌的大多是皱皱巴巴大腹便便的中老年女性,当然也有不少心眼复杂的中年秃头男,还有一些风烛残年牙和毛掉光光只等勾魂使者的老公鸡,而那时候在广场上唱歌跳舞的大都是野性难驯生机勃勃的男女青年,还有很多风韵洋溢骚气冲天的美少妇……表姐夫王小川在歌厅里和广场上都是个有着明星范的歌舞能手,因此他骄傲地给自己起了个外国名字叫作迈克尔·杰克逊。他妈的这混蛋想得真够美的。其实,当时镇子上能歌善舞的帅哥就像那会儿大街小巷的狗屎一样俯拾皆是,而表姐夫也就像镇子上的许多帅哥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骚牙狗。论说表姐夫这根骚棍淫心炙热对我表姐而言也算是美滋滋的好事,但这个日娘贼色胆包天,不停地出轨而且屡教不改,无数次被我表姐捉奸在床他都是嬉皮笑脸全无心肝,终于有一天,这个花花公子在午睡时被我表姐罗晓莲用一把锋利的文具刀割掉了阴茎和两个睾丸……我的好舅舅,身心麻木地走下法庭大门前的台阶时,空荡荡的脑海里就像一潭污浊的湖水,忽然一线清流强劲地冲了进来,就像撕开一张污纸那样冲开了污浊的水面——我舅舅研制时间控制仪有了一点小小成就之后,他在接受市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李红英采访时,拉着一副成功人士在接受采访时惯于摆出的那种善于编织励志故事的嘴脸说,就像撕开一张纸那样……是的,我的好舅舅就是这样突然间萌生了制造一台时间控制仪的强烈念头。
当时面对半张着红嘴唇显得十分性感的李红英,我舅舅还信誓旦旦地说,他要把时间调回到那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午后三点钟,那样的话,他就有机会阻止在三点十二分发生的那桩惨剧了。
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我舅舅从走下法庭门前十多层干净明亮的超厚型玻璃台阶那一刻起,制造一台时间控制仪这个念头就像一粒铁豌豆埋在他心里很多年,一直到退休时他才隐约感受到这粒铁豌豆开始发芽了。尽管后来他可以控制大部分时间了,已经可以向前或向后挪动某个时间点和时间段,但是,他就是不能将时间挪到那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午后三点钟。由此可见,就像许多伟大的科学家一样,在攀登科学高峰的过程中,我舅舅也遇到了很多磕磕绊绊的障碍,他研制的这个时间控制仪不能精确地完成他指定的任务,只是无数个障碍中之一。但我的好舅舅摇晃着半秃的脑袋信心十足地扬言,他将在短时间内克服这个小障碍,加紧修订他的这个时间控制仪,争取早日达到像神枪手那样指哪打哪分毫不差的精确高度。
众所周知,在经过那几年近乎疯狂的繁荣发展之后,柳林铺这个镇子的变化越来越日新月异了。不管是国外的还是国内的,凡是外来移民们建造的房子基本上都是那种风格别致的高端小洋楼,但我舅舅家住的仍然是二层土楼,就像镇子上大多数土著的住所差不多,内部空间宽大,整体结构笨拙,外形土里土气。
和镇子上诸多土著家的土楼一样,我舅舅家的这座土楼也位于柳林铺中心地带。明亮的二楼原本是我表姐罗晓莲和王小川两口子住的,也是当年那桩惨剧的发生地,现在虽然已经闲置下来了,但我舅妈樊梨花还是每周上楼打扫一遍,她以此来礼赞女儿的凶狠和果断,还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泼辣劲儿。我舅舅和舅妈的卧室在一层朝阳的最东边那间,靠着卧室的这间是我舅妈专门使用的起居室,她穿衣打扮要花很长时间。接着是公用客厅。再接着的是一间码放各种物品的房间,比如我舅妈的三个呼啦圈,还有一些犯了点小事的糊涂虫给我舅舅送的烟酒之类。最西边那间则属于我舅舅个人使用,他在工作之余或者休闲时刻,有时候苦闷和无聊之际,或者被某个有后台有个性的女下属顶撞得心口憋气的时候,我舅舅就会独自坐在这个房间里抽烟喝茶,任凭大脑里各种念头杂乱无序地自行活动——他经常清楚地看到许多念头如同蚊虫嗡嗡飞动,然后像一团污水似的慢慢流走了。
这个房间里有一把老式藤椅,塑胶皮条和藤条掺杂着编织的椅子坐面已经很松弛了,通常情况下,一屁股坐下去不容易站起来。我舅舅抽烟消除心中闷气或者思考问题时,就陷在这把藤椅里。他长久地保持着弓着腰的那种架势,好像自从坐下去就一直努力着从泥淖中挣扎出来一样。藤椅前是一张老式桌子,两边共有六个抽屉,中间还有一个,现在连市里那家著名的“莲英哥古董店”都找不到这种桌子了。七个抽屉里曾经一度装满了形形色色的金属片,有各种型号的螺丝螺母啦,小小铜片啦,铜线啦,焊枪啦,焊条啦。还有各种各样的发条,以及诸多名目奇怪的电子零部件,比如各种各样的集成块和电阻电容器之类,包括晶体管和线路板。还有一把橡皮筋,一盒数不清的大头针混杂着曲别针,一盒金属瓶盖子,十多块宾馆用的那种小肥皂,几块明胶,几个喷摩丝或杀虫剂那样的压力罐,各种型号和各种形状的灯泡(大的像个拳头,小的像根火柴),还有一大把五分和二分硬币那样大的电池——这些鬼都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东西,都是柳林铺这个镇子上的产品。这些鬼东西以质量超级上乘和奇迹般的效能享誉全世界。就拿这种五分硬币大的电池来说吧,里边的电一旦用完了它就会自动生电,可以无限时使用,直到漫长的无数天之后它突然自动报废了,但那也比一个老人的寿命要长得多。欧美国家争相订购这种电池,甚至还专门派商务代表来到柳林铺,长期住在宾馆里坐等这种神奇的产品从生产线上趾高气昂地走下来。从表面上看,这些细碎微小的各种零部件当废品都相当困难,但是,这些东西一旦焊接在线路板上,平凡而庸俗的人类就搞不清它们将会发生什么神秘事件了。
很可能,我舅舅完全是根据自己持续不断的心血来潮,也许是按照天堂电子制造厂的说明书,他费了很长时间,终于把这些鬼怪精灵焊接在一块线路板上。完工后的那块线路板看起来就像一块长方形的蜂巢上叮满了蜜蜂。我舅舅又把这个鬼样东西安装在一个尺寸与之匹配的白铁皮盒子里。这个白铁皮盒子就像那种可以装一百三十八颗巧克力的盒子那么大,除了一个带红色指针的仪器表和铁皮盒子表面持平之外,这个铁皮盒子几乎周身都是高低不同颜色各异的按钮,真他妈的很像那名浑身长满杨梅大疮的短命皇帝——这个怪胎玩意就是我舅舅研制的时间控制仪最初的雏形。在外形还没有加工包装完美之前,或者说刚开始时,这个好像来自外星球的妖精玩具一旦启动,它就先是发出一阵子刺耳的蝉鸣,接着就是百鸟朝凤般的一片欢叫声。当然了,其间种种过程都被我舅舅记在他那本土头土脑的工作日志里了。他在工作日志里还写了这样一段话:从前的时间向后边滚动,未来的时间向前边滚动,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而时间将来包容于时间过去,如果时间都永远是现在,所有的时间都不能够得到拯救……
我猜想我舅舅记录的这些都是他自己的梦呓之语,恐怕他自己在清醒时刻也未必看得懂。自然了,这个也比较符合柳林铺这个镇子上所有发明家的群体特征。发明家和诗人一样,他们随时随地都会说上几句连自己也弄不懂的呓语。反正,在很长很长一段日子,我的好舅舅完全沉迷在时间之中,就像被人施了迷魂术一样,基本上再没有清醒的时候。
从我舅舅往线路板上焊接和安装在他心目中可以产生种种奇迹的电子零件开始,特朗普就卧在一个宽大的柳条筐里眯缝着眼睛凝视着他。特朗普是一条美国比特犬,现在已经属于明文规定私人禁养犬类。但在那时候,柳林铺这个镇子上有很多烈性犬,像日本土佐犬、法国猎犬、克罗地亚牧羊犬、阿根廷杜高犬、高加索犬、圣伯纳犬,还有属于獒犬类的纽波利顿,还有像尖耳朵幽灵一样的大丹犬,等等。曾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这些烈性犬就像偷偷下凡的一群恶神一样,经常挣脱锁链在大街小巷里狂吠着追逐性交或者相互撕咬,那种凶残血腥的程度连杀人不眨眼的柳林铺人都望之生畏。我舅舅家的这条烈性犬就是那时候一个美国人来柳林铺旅游时带来的,然后这个身材很高、脸颊很窄的美国人独自走掉了,好像他来柳林铺的目的不是旅游,而是专门把这条烈性犬遗忘在镇子上。只是那个自高自大的外国混蛋没有料到这个看似和蔼可亲的中国镇子上有这么多烈性犬,会把他的比特犬撕咬得体无完肤。一想起当年一大群烈性犬撕咬这只比特犬的景象,我舅舅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他那天刚好有任务需要带枪,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手枪朝天放了三四枪,方才救了这条奄奄一息的比特犬。然后,我舅舅又让镇上的兽医黄堂堂认真包扎救治一番。黄堂堂龇着大牙,眯着小小的细眼,在施救过程中发现了几乎勒进肉里的小小金属片狗牌,上面的意大利文自然难不住精通九国文字的兽医黄堂堂……
于是,我舅舅把这条包扎得活像一个粽子样的比特犬抱回家里时告诉他老婆樊梨花,这条畜生名字就叫特朗普。后来,已经有好几年了,那个一头金发的总统先生一旦在电视里露面,我的好舅舅就会大笑着把这条比特犬的来历说上一番。想当年我舅舅虽然是个破案高手,但他缺乏饲养烈性犬的科学知识,加上这畜生滥吃滥喝饮食无度,它很快就变成了一团行动越来越缓慢的活肉,等到我舅舅着手安装时间控制仪时,特朗普这条烈性犬已经老到撒尿都难以起身了。它卧在宽大的柳条筐里,好像上帝,又好像养尊处优吃喝拉撒都下不了床的某个部长,一天到晚打着盹等待死神降临,任人进出它皆无声息,就像个大沙包寂静地放在柳条筐里。但只要我舅舅一旦在那张老式藤椅上坐下来弓着腰伏在那张老式桌子上开始工作,特朗普马上就会挺起层层肉褶的脖子,眯缝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好像它已经预料到我舅舅正在研制一种能令它返老还童的神秘仪器。
可以说,特朗普从头到尾见证了我舅舅研制时间控制仪所付出的惨重代价: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因为终日挤挤巴巴的,高低近视了,连着换了三四副近视镜,越换度数越高,最后固定下来的眼镜片就像两个啤酒瓶底子那么厚。在研制期间,我的好舅舅还经常咯痰,偶尔咯血,头发也越来越少,整个脑袋看上去就像一个盛油的瓦罐子蹭了几撮驴毛。由于焊接技术夹生,他的双手上布满了扁豆大的燎泡;由于一年四季整天趴在桌子上,我舅舅好几件上衣的两个肘处有的磨白了,有的磨烂了,两只胳膊肘也都磨出了老茧。他屁股尖上也坐出了两块鹅蛋大的老茧,这一点尤其让我舅妈樊梨花反感,她果断地和他分床睡了。他那变得活像瘦鹿似的双腿经常突然麻木到举步维艰的程度。他妈的,我舅舅的胜利牌痔疮也天天给他好看。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去看他,亲眼所见,他的上下牙齿错落着各掉了两三粒,张嘴一笑或者一说话,好像满嘴都是黑乎乎的豁洞一样。最重要的是,我舅舅曾经每时每刻都要引以为傲的勃勃大屌也彻底完蛋了,有好多次,他夜以继日调试时间控制仪期间去厕所撒尿,看着在不知不觉中缩成蚕蛹样的撒尿就像渗水般的小鸡鸡,想想它威武庞大的辉煌时刻,我的好舅舅心里忍不住生出几缕惆怅和凄凉,他甚至差一点儿泪流满面……
但是,我舅舅的付出很快就有了收获。
在科研这个费时费心费钱而且大多数没有什么鸟结果的行当里,我舅舅这么快就有了收获,算是他幸运得活见鬼了——那一天是个鬼兮兮的阴天,室内室外的空气里流动着明显是坏事即将降临的气氛。下午三点钟,我舅舅抬起头来,伸展了几下僵硬的胳膊,他在无意间放了一个有气无力的软屁之后,突然发现柳条筐里的特朗普浑身包扎着绷带,好像一个生手包裹的粽子。一下子犹如神差鬼使,我舅舅马上意识到,他呕心沥血研制的好宝贝大概是成功了,因为时间又无端地回到了当初他把特朗普这条烈性犬抱回家的那一刻。当然了,我舅舅兴奋欲狂,他手忙脚乱地拉开中间那个抽屉,这才证实自己的科研真正有了实质性的突破,因为抽屉里真实地躺着那把五四手枪——他那天抱着包扎得活像初生婴儿样的特朗普回到家里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手枪锁在桌子中间这个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