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若:谁惜哀鸿肠断声

作者: 陈政昌

一九七九年夏,加籍华裔学者叶嘉莹先生回国,应邀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做学术讲座。在讲述古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词集《花间集》的时候,叶先生多次提及“栩庄漫记”这个名字并引用其论述。然而,以叶先生学养之丰厚,见闻之广博,竟也不知道《栩庄漫记》为何人所著,出版于何时何处。相隔几天后,叶先生做客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博士生导师陈贻焮先生家,交谈中叶先生再次提及《栩庄漫记》之疑,陈教授微微一笑告之曰:“栩庄漫记”即《花间集评注》的作者李冰若。李冰若作《花间集评注》时已然自号“栩庄主人”,漫记也是笺评的一种方式。“栩庄漫记”并未单独成书,所有的辞条都散见于《花间集评注》之中。说罢,陈教授脸色凝重且有悲戚,因为李冰若先生乃陈教授之岳父。陈教授的夫人李庆粤,正是李冰若先生的长女。而叶先生这段探寻“栩庄漫记”之事,也就成为了词学界一个有趣的掌故。其后不久,叶先生在其《迦陵论词丛稿》之“温飞卿词概说”一章中特别加注说明,《栩庄漫记》之主人为李冰若先生才首次公之于世。而这段掌故,也被记之于李冰若先生的子女李庆粤、李庆苏、李庆淦整理的《李冰若栩庄漫记笺注》一书的序言之中(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9月出版)。

说来惭愧,四十年前求学期间,我曾去学校图书馆借阅过《花间集评注》。当时对集中所收之词很是欣赏,对词中用语的华丽香艳很是叹服,对词中所书写的男女情态尤其着迷。那时候青春年少情窦初开,荷尔蒙爆棚,初次接触这些艳词,免不了深深沉醉。但也就是因了少年的心性轻狂浮躁,读书不得其法,只顾追逐字句的华美而忽略了追本溯源、探幽寻微,所以对每首词下面的评注一瞄即过未曾在意,真所谓囫囵吞枣。如今得知评注者李冰若非但是位治学谨严的学者,还是我的前辈乡贤之后,心里就生出了几分愧疚,愧疚自己对前辈乡贤心血之作的忽略,愧疚自己当年学习态度的潦草和不求甚解。

李冰若名锡炯,字冰若,号栩庄主人,以字行世,湖南省新宁县飞仙桥乡杨柳冲人。飞仙桥乡的行政区属历史上曾有过几次变更,一度叫新江乡、飞跃公社等。杨柳冲离我家不远,约五六里的路,但分属两个不同的大村。之所以用“大村”这个词,是因为在新宁,这两个村的名头非常响亮。我所在的村叫长湖村,杨柳冲则属新寨村。长湖村和新寨村均以长湖大田塘和新寨大田塘而得名,境内各有一条河,即长湖河与新寨河,为扶夷江的两大支流。长湖村和新寨村因各自拥有一个数千亩的大田塘而成为新宁县的两大粮仓,散落于长湖河与新寨河两岸的各个自然村,虽然都有自己的小名,对外却都自动归属于长湖与新寨的大名之下。

杨柳冲前面就是新寨大田塘,与马头桥距离只有几百米。但杨柳冲的人家大多倚山而居,有些人家还把房子建在了山冲里。这里是正宗的丘陵,所谓的山,也就是地势隆起稍高一点的土包而已。李冰若一八九九年出生在这里。父亲李明吾,字雪庐,是杨柳冲颇有名望的乡绅,曾任职于清末江苏省松江府厘金局。母亲陈氏,长湖村杉木山人。其父陈周慎,字镜轩,曾做过清末江苏省扬子县的知县。在这里,我们不妨先理一理李、陈两家的关系。陈贻焮先生的父亲是陈昌宗(字建楣,号子大),祖父是陈永缃(字起鹏,号丽章),曾祖父就是陈周慎。也就是说,陈贻焮先生的祖姑妈,就是李冰若先生的母亲。李冰若与陈起鹏是甥舅关系,与陈建楣是表兄弟关系,与陈贻焮是翁婿关系。理清这些关系,后面的叙述就顺畅得多,因为这些人与李冰若都会有交集。

尽管与杨柳冲相距如此之近,我却是直到两年之前才第一次去拜访。当时是与几位文友一起去寻访李冰若故居的。李家大院建于山脚之下,已然破败不堪,断壁残垣,瓦石荒草,没有了李家后人在此居住。从仅存的石朝门和通往后花园的石月亮门,可以想见当年的建筑规模是宏大而精致的。只是时移世易,半个多世纪的风雨过后,这座当初杨柳冲最豪华的深宅大院就凋零了,唯有叹息。我去的时候还没有想过要为李冰若写点什么,所以看得也潦草。从李冰若留存下来的诗、词里,也没有看到他有关描绘杨柳冲的文字。倒是李冰若先生的夫人翟涤尘女士写过一阕《长相思·春归杨柳冲》,兹录于此:

山迢迢,水迢迢。十里春风不待潮,鸦轧橹轻摇。

飞仙桥,马头桥。新寨村前柳万条,花雨湿眉梢。

翟涤尘还写过两阕《渔歌子·村居》,应该也是写杨柳冲的。她在杨柳冲居住的时间比李冰若还长,感情或者更为深厚。词很美,一并录于此:

托身幽谷伴烟霞,不羡人间富贵花。邀旧侣,采新茶,户前户后种桑麻。

幽篁曲径野人家,门绕清溪漾落霞。赶黄犊,数乌鸦,云天极目日影斜。

五岁以前,李冰若的启蒙教育由母亲陈氏亲授。陈家在长湖村是大门大户,陈氏为陈周慎之长女,自是一位大家闺秀,诗词书画皆有涉猎,教授李冰若绰绰有余。李冰若早慧、早熟,性格活泼,被人称作“宋三老者”。这个绰号源于新宁地方流传的一个民间人物,以风趣幽默著称。李冰若诙谐幽默,又少年老成,且排行第三,故得了此“雅”号。

五岁这年,李冰若被送到长湖村杉木山陈家,跟随其舅父陈起鹏读经史习诗文(杨柳冲《李氏族谱》云李冰若由母亲陈氏亲授唐诗至十二岁,说法不一,这里依据倪春军撰《李冰若年谱》)。陈起鹏于光绪二十五年以案首(第一名)考取秀才。后来在变法维新的影响下,摒弃八股博览百家,并放弃仕途归隐长湖村,修成地方上闻名的宿儒,以道德文章享誉遐迩。李冰若自五岁至十三岁,八年的时间里,一直和表弟陈建楣(陈起鹏之子)一起,跟随陈起鹏读书,打下了很坚实的国学基础。也因此,李冰若与陈建楣这对表兄弟之间的友谊特别深厚。李冰若后来给陈建楣写过好几首诗,其早期的四十首诗作,也是陈建楣收集保存的,取名《白浪盦初稿》。这里选录一首以证之:

夜雨感怀寄子大(之二)

沉沉秋馆苦思君,搜箧重翻旧论文。

大地苍茫悲独立,浮生艰险念同群。

龙头自昔惭虚誉,凤翰何年接素芬。

不尽天人沦落感,月华流影照湘云。

前面说过,陈建楣,号子大。

这期间有一个小插曲。李冰若十岁那年,李氏家族的长辈延请了一位“送字纸”(地方俗称,流浪文人)的人为塾师,开馆为李家子弟授课。李冰若与陈建楣遂一同去读馆。然这位塾师属水平有限公司的,李冰若对他的讲授和习作批改很不满意。有一次,李冰若竟当场把塾师对自己的习作批改给撕了。塾师大怒,告知家长,斥责李冰若不尊师重道,是大不敬。这事闹大了。当时李氏家族的长辈除批评李冰若外,还商议着要把李冰若逐出李氏家族,不准他以后再姓李。新宁民间有一个习俗“娘亲舅大”,对李冰若的处罚须听取其舅父陈起鹏的意见。李府于是派人去请舅老爷。李冰若得知舅父要来,就把撕烂的习作粘好。陈起鹏到了李府,查看了李冰若的习作与塾师的命题无误,就说:听说锡炯、昌宗不听教育、侮辱师长,我看与事实不符嘛。陈起鹏避重就轻护犊子,闭口不提撕习作之事,李府长辈赶紧转移话题,说是请舅老爷来喝酒吟诗的。陈起鹏随即将李冰若、陈建楣带回长湖村自己教授。李家私塾也就此解散,那个水平有限公司的塾师也就此下岗继续失业流浪。

一九一一年,李冰若十三岁。这一年李冰若在陈起鹏的首肯和支持下离开长湖村,跟随姨表兄刘敦桢去长沙楚怡小学读书。刘敦桢是清末湘军名将刘长佑之弟刘长佐的后代(曾孙),比李冰若大两岁,后来成就极大,为我国最早的建筑学家、建筑史学家、建筑教育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即与梁思成齐名,世称“北梁南刘”。

从楚怡小学毕业后,李冰若又先后进入楚怡高级工业学校矿冶科、上海外国语学校俄文科、岳州湖滨大学学习,并在湖滨大学有过预科助教和教员的短暂经历。一九二二年,李冰若离开湖滨大学进入苏州东吴大学国文系。一年后,他又转入国立东南大学国文系,正式师从名师吴梅、陈中凡先生。

陈起鹏对自己这个外甥是极为看重的。他欣赏李冰若的天资聪颖、头脑灵活、记忆力超群。在李冰若身上,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汗水,也寄寓了深切的期望。那时候的私塾教育无非是经史子集诗词曲赋八股文章。我曾经听长湖村的老辈子人说过,陈起鹏的古诗文功底很深,眼界开阔,尽管因为生逢乱世归隐田园,但他把精力放在了培育下一代上。“耕读传家”是他一以贯之的齐家之道。他的儿子陈建楣虽没有大的建树,但一辈子执教乡村中学,也是桃李满天下。

李冰若到长沙读书后,一直把自己的诗词习作寄给陈起鹏批阅。所以在李冰若女儿李庆粤,儿子李庆苏、李庆淦收集整理的《冰若诗文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1年出版)中,其《白浪盦初稿》一辑的诗,每首诗都有眉批,诗下面都会出现一个“注:丽章公加单圈,丽章公加双圈,丽章公加三圈”的字样。陈起鹏,号丽章,丽章公是对他的尊称。眉批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到了,陈起鹏在批阅李冰若诗稿时,平处则过,好处画单圈,妙处画双圈,绝妙或者他激赏处则画三圈。这里且试举一例:

雨后晚望(之二)

远瞩凭高旷,悬思入窈冥。

波怜千叠绿,山爱六朝青。

江国多风雨,人心杂醉醒。

所思何处是,云佩感湘灵。

丽章公对第一、二句加单圈,第四、五、六句加三圈,第三、七、八句加双圈。

一九二六年的秋天如期而至。这天傍晚,在国立中山大学(今中山大学)校园的林荫道上,李冰若和翟涤尘肩并肩在缓缓散步。夕阳的余晖把天空涂抹得五彩斑斓,晚风,轻轻飘拂着翟涤尘的长发。

李冰若已二十八岁,前不久和翟涤尘举行了婚礼。自进入东南大学,师从吴梅、陈中凡二位名师以后,李冰若的学业、修养日益精进,与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语。吴梅字瞿安,号霜崖,江苏长洲(今苏州)人,著名的戏曲理论家和词学家。陈中凡字斠玄,号党无,江苏建湖(今盐城)人,主研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李冰若师从二位先生修习两年余,眼界大开,思想亦日趋成熟。去年九月,陈中凡先生南下广州执教国立中山大学,李冰若便随行到中山大学学习。

李冰若与翟涤尘相恋也有好几年了。还是在岳州湖滨大学的时候,经人介绍,李冰若结识了在长沙稻田女子师范学校(后改名长沙第一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的翟涤尘。同是新宁那山旮旯出来的,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相遇,两人心中都觉得特别亲切。翟涤尘字谛西,是名门之后,其祖父翟国彦为清末湘军名将,曾官至广东虎门提督。翟涤尘出生在新宁县白马田乡竹溪桥村,与杨柳冲隔着好几十里路,如果不是在长沙相识,他们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错过。翟涤尘从小喜欢读书,可她的命运不怎么好。先是其父亲因误食药物而神志不清,癫了,母亲只好把全家搬迁到其外家新宁县水头乡一个叫扒船丘的地方,依附翟涤尘的外公生活。接着她自小许下的娃娃亲白马田刘家,男方还未成人就夭折了。按惯例,翟涤尘需要守“望门寡”。不幸中的大幸是翟涤尘的外公思想开明,又格外溺爱小涤尘,他没有遵循封建礼教的条条框框,反而把翟涤尘送到长沙读书,这才有了李冰若和翟涤尘的“金风玉露相逢”。

是的,李冰若与翟涤尘算得上一见钟情。“缘”之一字尤其微妙,说不清道不明的。李冰若不仅倾慕翟涤尘的相貌与才华,还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更喜欢她不屈服的倔强性格。在一段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关系里,每一个女子在疼爱她的男人眼里都是“最才的女,最贤的妻”。所以尽管翟涤尘比李冰若整整大十岁,李冰若却毫不在乎。那一次,翟涤尘特意和李冰若提起两人的年龄差距之事,李冰若笑着说: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吗?翟涤尘说:可我大十岁呢!你好好想清楚喔。李冰若不以为意笑得更大声:那我赚大了,抱三块多的金砖。随后一脸认真地对翟涤尘说:谛西,别纠结这个事了,我真不会在乎你的年龄。李冰若这一波神操作,当时感动得翟涤尘晕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而李冰若对翟涤尘的喜爱也确实是至真至诚的,不带一星半点的敷衍。此前在与翟涤尘相恋不久时,李冰若楚怡小学的一位周姓老师住在学校附近的种福园。周育有二女,皆慧而美,周爱李冰若之才有意许之。李冰若以已有婚约为由婉拒。那可是两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姐呢。后周老师偕二女返陕西故里再无交集,李冰若有一次路过种福园还写下了一首《重过种福园》的七言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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