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安石

作者: 王佳

囿于“天人合一”的观念,在所有古典笔记小说中,凡伟大人物必有神异。王安石也没有例外,据说,幼年时王安石随父亲入蜀,途经一座非常灵异的梓潼神祠。该祠的神奇之处在于,士大夫路过时,如果有风雨相送,其人日后必至宰相。

王安石的父亲带着他路过时,忽然风雨大作。有位同行的王提刑以为这风雨是为自己而起,不禁自鸣得意,谁知道等了一辈子,一直到死,连二府(中书和枢密院)的门都没摸着。现在我们都知道,当时那场雨,其实是为八九岁的王安石而起的。

至于长相,更是和性格密切相关。

“王荆公,目睛如龙!”

“牛形人,任重而道远。”

又说:“安石牛耳虎头,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大事。”

“荆公观书,目光射纸上。”

在宋人关于王安石外貌的描述中,反复被强调的一点,就是他的双目炯炯如射,似乎要把世人和世事全都看穿了,凡见他一面,必会留下深刻印象。

这样看来,王安石是一个近乎诡异的人物——至少在他那个时代,几乎无人可以真正理解他。他的思想离经叛道,他的行为古怪不群。总之,他似乎是从别的时空穿越而来,忽然迷失在了大宋的疆土上,所面对的,是一双双蒙昧而恐慌的眼睛。

如王安石者,是怎样炼成的呢?

让我们从庆历二年(1042)说起,这一年王安石二十一岁,参加了科举考试,取得了第四名的优异成绩。他得到的第一个任命是签书淮南判官(从八品)。他到任后过了两年,就迎来了扬州新太守——刚刚经历了“庆历新政”失败的韩琦。从时间上推断,二人在一起共事时间最长不超过一年,却因为性格原因,产生了难以弥补的隔阂。

王安石是个很自在、高傲的人,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学习和读书。因为晚上读书太晚,所以每天到了上班时间,王安石才急匆匆走进办公室,难免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加上他“天生黑于予”,经常不洗漱,形象十分邋遢。韩琦以为王安石通宵达旦在寻欢作乐,就提醒说:“君少年,无废书,不可自弃。”

在庆历六年(1046),王安石任职到期,回到京城述职,等待新的任命。按照当时的规定,进士在地方任职满一任后,就可以申请到馆阁任职,这样不但成了京官,而且是皇帝近臣,地位清贵,升迁的机会很多。

王安石显示了他的卓尔不群。他不申请到馆阁,而是继续到地方、基层去任职。

他调知鄞县、通判舒州,在地方干得有声有色,引起了朝廷大员文彦博的注意。文彦博让他来参加学士院的考试,考上后就可以进京了。

文彦博之所以看上王安石,完全出于对王安石个人的认同。当时官员们太多而职位又少,于是拉关系、走后门之风大行其道。在这样一片浑浊的泥塘中生出一朵莲花,居然还有王安石这样不爱当官的?于是文彦博决定提拔他,树立正气。

舒州任满后,典型人物王安石被任命为群牧判官,这个职务隶属于群牧司,群牧司又直接隶属于枢密院,主要负责全国的马政事务。对于这个职位,王安石还是推辞了很久,最后还是欧阳修出面劝说,才勉强接受。

此后数年,王安石又在地方上任职,直到嘉祐四年(1059),入京为度支判官。就在前一年,他上书朝廷,写下了赫赫有名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雄文,倾注了他的大量心血,也是多年基层工作经验的总结与思考,更有改革思想的具体构思。遗憾的是,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或许皇帝压根就没有看。

也就在这前后,王安石写下了著名的《明妃曲》。

我们知道,虽然位列“唐宋八大家”,但王安石的文学成就一直被他的政治光芒所掩盖,加上他的文章风格冷峻,没有韩愈那么雄浑壮阔,缺乏苏轼的灵动妩媚,也比不上柳宗元的画面感,所以受众不是太多。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他是个伟大的文学家。

他的这一首《明妃曲》创下了当时的文学纪录。才落笔,便迅速蹿红京城,大有“洛阳纸贵”的趋势,成为读书人的必读资料。当时为这首诗写下唱和之作的名人,就包括了欧阳修、梅尧臣、刘敞、司马光、曾巩等人。

王安石是这样写的:

明妃曲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明妃曲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明妃”就是家喻户晓的王昭君,为了国家的安定,被送给了匈奴。可是等到要送出去时,汉元帝忽然发现这个女子“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负责海选的官员,怎么就把这么一块美玉给遗失了呢?

最后调查的结果,是那个负责画像的毛延寿做了手脚。他虽然被杀掉了,但是可怜美貌的昭君,还是不得不孤身前往匈奴。

历代的诗人们都是怜香惜玉的,所以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他们的论调无非这么几种:一是怨恨毛延寿。他没有职业道德,丑化美人,造成美女资源流失。二是表示对昭君的哀怜。这么美的小姑娘,放在异乡风吹日晒,实在是太可惜了。

在第一首诗里,王安石指出:毛延寿是被“枉杀”的。当然他不是给毛延寿翻案,而是直指选美比赛的策划人汉元帝:给你选妃子,你竟然都不当评委,而是把权力委托给几个画师,你不知道“意态由来画不成”吗?随后,王安石又安慰昭君,即使你回来,也未必就能得到皇帝的重视,难道你不知道阿娇和皇帝近在咫尺,却还是得不到宠爱吗?

在第二首诗里,王安石高举起人性主义的大旗,告诉王昭君:“汉朝待你不怎么样,但是那些胡人对你却很厚道,你也不要哭哭啼啼了,谁对你好,你就对他好,人生一世,贵在找到相知心的人。”

之所以讲这首诗,是要揭示王安石内心的思想本质,他讲求实际,但却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王安石的脑子里没有礼教那一套,不给任何人贴标签,不划分派系,决不会因为你阶级立场正确,就特意拔高你的人品。

在宋代,王安石这样一个人简直是罕见的存在。

后来,朝廷多次想把王安石招进中央机关担任文职工作。一开始,让他“同修起居注”,这个职位不高,但很重要。但是王安石拒绝了。良禽择木而栖,他要选择自己的职位。

最终,王安石还是得到了知制诰的职位,这属于“两制”之一,相当有地位。他的具体职责是纠察在京刑狱。只是不久后,王安石的母亲去世。照例,他回江宁丁母忧。这一走就是数年。终英宗一朝,王安石一直默默无闻。

此时神宗继位。少年天子听腻了腐儒们的那些旧观点,也目睹了国家的日渐衰败和羸弱。迫切想要有所作为的他,试图找到一条国富民强的道路。他考察了一些人,看看他们能否成为自己的战友,担负起乾坤剧变的历史重任,其中就包括司马光。

司马光的一生,恪守诚心,达到了儒家的最高境界。仅从私德角度分析,堪称完人。他的修心理论很简单,一共就三个字:“仁、明、武。”他的治国理论也是如此:“官人、信赏、必罚”。

神宗看到这个空洞的、充满了陈腐气息的官样高论,沉重地叹了口气。

整个朝廷,似乎都是司马光这样因循守旧、以古为尊的臣子,跟神宗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也正因为如此,当犀利另类的王安石出现时,神宗就好像看到了乌云之外那道亮丽的闪电。

二人最初见面,王安石“越次入对”。神宗问:“天下如何治理?”王安石答:“选择合适的方法。”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王安石抓住机会,将心中的构想和盘托出。短暂的交谈,涉及了国家建设的方方面面。

首先,王安石一针见血地指出“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格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这种传统人才培养和提拔方式的弊端。

传统文化最讲究“尊老”,它是一种隐含的“驯化”文化,让所有的人在一个圈子里安分守己,说话先引用古人,品评最强调道德。个人品质高尚、诗词歌赋优秀的人,就一定是全能选手,什么都能做好——这很荒谬,但是当时的共识。

其次,王安石十分反对这种人才培养方式,他认为单单靠“诗赋记诵”来选拔人才,是很不全面的,应该有学校来培养“专才”。王安石这是点中了科举制度的软肋。

除此之外,他对人才培养的“论资排辈”也表示了不同意见,还涉及到了“守将非选择之吏”,“农民坏于差役”,“其于理财,大抵无法”等内容。将这一段谈话和日后变法的内容对比起来,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个中年人的心里,改革的方案早已胸有成竹。

最后,王安石的新职务是参知政事,入职不到一个月,就领神宗之命谋划改革。也就在此时,王安石想起了之前的朋友吕惠卿,便向神宗强烈推荐。为了方便做事,朝廷特许成立了一个新的政府机构,叫作“制置三司条例司”。单从名字分析,该机构是脱胎于“三司”,可见“理财”是此次改革的一个重点。

新的机构一旦建立,天下人就都知道了,王安石将有大动作。即便新法还没有出笼,反对派们却早已经列队等候了。

几个月后,朝廷下诏,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均输法之所以被第一个提出来,估计是因为王安石感觉这个法规最合理,最能够被反对派们接受。结果还是捅了马蜂窝。

均输法的核心是八个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可以说,这是宏观调控的萌芽。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政策,没实行几天,根本看不出好坏,便遭到了莫名其妙的攻击。

九月,顶着重重压力,王安石抛出一颗重磅炸弹——青苗法。

这个法也不是无源之水,古时候有人做过这样的事,具体的思想是先把政府储备粮库的粮食换成钱,在青黄不接时,把钱贷给农民,类似于农村小额贷款。当然这个钱也不是白给,丰收后农民要加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还给政府。广义来讲,青苗法其实就是个借贷政策。这样一个民间小额借贷的改革举措,成了争议最大的部分。

青苗法推行以后,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反对派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在他们眼里,整个事情是这样的:吕惠卿挥动如椽大笔编制法令,王安石对他言听计从;而王安石的意见,神宗从来不反对。

以上的关系只是表面现象,真实的状况是:神宗是变法的“第一推动力”,他志气很高,一直想带兵打到遥远的北方去,一扫前朝的耻辱,只是苦于囊中羞涩,他敦促王安石赶紧变法,为的是把国库塞满,实现梦想。而吕惠卿是王安石的忠实门人,令行禁止,活跃在第一线。

现在我们稍微公允地来探讨一下争议最大的青苗法。

在新法出台之前,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穷人只能向富人借贷,这就是民间高利贷。所以青苗法的初衷有两个:一是让日渐空虚的国库充盈起来;二是让贫穷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得到提升。

王安石在担任鄞县令的时候亲自实践过青苗法,取得了比较好的效益。但是这个方法推展到全国去,其难度是难以想象的。在具体实施中出现了以下的几个问题:

首先是强制抑勒。部分基层官员为了完成政治任务,保住乌纱帽,就大搞“数字政绩”,强行令人借贷,利民政策变成了扰民。

其次是实施问题。朝廷好不容易出台了一个政策,让官吏有机会接触大把金钱,而封建官吏的贪婪大家有目共睹,所以一来二去,所谓的利息翻了好几倍。

最后是因为新法是在巨大的争议中颁布的,所以不排除一些反对派故意在实施中做一些手脚,将所有的罪名都安在新法上。毕竟,“利益派”的官僚们都是大地主,王安石此举无疑是断了他们财路。

综观王安石的所有法令,并没有在官员选拔和磨勘上有太多着墨。笔者猜测,他吸取了范仲淹变法的失败教训,不拿同僚开刀,尽量不得罪读书人,希望能以一种潜移默化的形式来改变帝国的利益分配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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