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和他的树
作者: 鲁顺民
编者按:
从共和国将军到种树老汉,从部队到乡村,不同的战场,同样的使命。“时代楷模”张连印解甲不懈志,以军人特有的血性和意志征服风沙、绿化荒山,将昔日苦寒之地变为塞北江南,用生命书写为国为民的人生信条。本刊从大象出版社出版的《将军和他的树》一书中节选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一
张连印,山西左云人,中共党员,少将军衔,原河北省军区副司令员,2003年退休后回到家乡,绿化荒山、防风治沙、改善生态、造福村民,即使身患癌症,仍奋斗不止。2021年6月,被授予“山西省优秀共产党员”称号;2021年10月18日,被授予“时代楷模”称号;2022年11月19日,被授予“中国生态文明奖先进个人”称号。一时间,“绿化将军”张连印成为蜚声全国的新闻人物。
位于左云县张家场乡张家场村的连丰种养基地,是张连印回乡后千辛万苦建立的苗圃,2019年,被中共左云县委组织部命名为“清风林党性教育基地”。基地有一间展室,展示了张连印从普通士兵到将军的40年军旅生涯,以及2003年退役回乡,脱下军装换农装,放下枪杆扛铁锹,在张家场植树造林的事迹。图片、文字交错呈现,演绎着“绿化将军”张连印的成长轨迹:英姿勃发的士兵张连印,演兵场上威武果断的张连印,与将士们亲切交流的老大哥张连印,将星闪耀、刚毅坚定的将军张连印,盘腿靠着墙根和老人们谈天说地的老汉张连印,植树现场吃方便面的张连印,在育苗基地与劳动妇女们一起啃馒头的张连印……
岁月在这个展室里被浓缩了。一个人,一个时代,一件事情,一种精神,就这样被高度概括起来了。
清明前后,我乘车沿109国道前往左云县张家场村,采访这位“绿化将军”张连印。
二
雁北方言里,说人与人交往客气、委婉,叫作“拿心”,实际上是说这个人的心事重,有好多好多事情放在心上,丢不开,扔不掉,绕不过。
将军是一个拿心的人。
2003年5月,58岁的张连印退休回乡。他回来,显然是有目标的。早在退休之前,他就不止一次地跟老伴王秀兰说:“等退休之后,咱们看看能不能给村里办点儿事情。”
干什么呢?栽树。
为什么栽树?明摆着。
包括张家场村在内的整个左云县及周边各县过去都是著名的风沙县。风沙大,张家场人哪个没有体会?春天一场风起,漫天黄沙,遮天盖地,大白天还得点灯;沙砾砸在脸上如鞭子抽,大风灌得人鼻子里、眼里、嘴里尽是沙。风驻时节,世界倒是安静下来了,不一会儿,就听得忽沙沙的动静,像是在下雨,可下的不是雨,是什么东西呢?细沙。细细的沙,绵绵的尘,干燥而均匀,忽沙沙要下两三个时辰。院里头、窗台上都落下一层铜钱厚的细沙。
每年春天,白天点灯的日子要持续半个月,甚至更长。黄毛风刮起,遮天蔽日,不辨马牛,仿佛大祸临头。
好大的风,好焦苦的大地啊!
20世纪80年代,左云县凭借煤炭工业甩掉贫困县的帽子,但县内的农业条件和自然环境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全年无霜期为120天,蒸发量远大于降水量,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不足全国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十年九旱,甚至十年十旱。左云一县如此,沿着晋北、晋西北长城一线的各个县莫不如此。
除生态脆弱外,左云县还有环境污染。所谓成也煤,败也煤。2003年,左云县拥有大大小小300多座煤矿。由于没有铁路,煤炭外运全靠公路,运煤大车沿张家场十里河南岸的109国道昼夜川流不息,路面的植被常年蒙着一层煤灰,百草从春到冬都是煤灰色,败兴至极。张家场的老少回忆,那会儿在109国道上走一遭,回来洗脸能洗出一盆黑水。
植树造林,对山西人而言是朴素的民间生存理念,对左云县更是如此。
张连印的堂弟张连茂回忆当年哥哥说服他们的情景:你栽下一片树,绿化村庄、改变环境,也是为国家做贡献。咱们百年之后,树还在,子孙后代说起来,那一片树是谁谁谁栽下的,你看看,这多有意义。
三
胡万金在村里威信极高。张连印跟本家兄弟商定回乡植树,当然要请教胡万金,能得到胡万金的支持,再好不过。哪承想他第一个反对。
“我跟你说话不拿心,你干啥不好偏要栽树?我告诉你,你着不成!别人都着不成,你哪能着成?”张连印嘿嘿一笑,继续倾听。听胡万金说的着不成,是为啥着不成。
胡万金与张连印同庚,1963年,他先于张连印参了军,地点在北京。张连印于1964年初参军,地点在石家庄。两个人入伍后通信频繁,互相鼓励,进步都很快,参军一年后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68年,胡万金转业回了老家,先在鹊儿山煤矿做工人,1970年回村担任张家场村大队党支部书记,一直干到1981年。之后,他又在乡办煤矿做书记,直到退休。他对张家场再了解不过了。在张连印心里,故园是一个记忆,是一种情怀,在胡万金心里,张家场却是安身立命之所在。张家场的田地,张家场的矿产,张家场的山水林木,张家场的风霜雨雪,张家场的家长里短,张家场的好,张家场的歹,没有他不清楚的。胡万金是知道自家村庄家底的人,张连印十分佩服他。
对于栽树,胡万金在担任大队书记时,在村北梁、南梁没少着。一方面,这是上级派下来的硬任务,另一方面,作为当家的,他也确实想改善一下村庄的环境。每年春秋两季,各生产队都要抽调青壮年劳力上山栽树。当时,张家场引进了葛榛、枸杞、柠条、沙棘、小叶杨、沙枣、刺槐、榆树,乔灌混生,希望能够固沙防风,保持水土,结果都没着成。
直到现在,村北梁、南梁的林地里还有些老杨树,全都干枯开裂,长了50多年也没成材,村里人叫它们“小老树”。
张连印跟着胡万金在村里转。转村南,村南是十里河滩,也叫大河湾。大河拐大湾,拐到张家场,就是一片烂河滩,七高八低,圪针遍野,一片荒寂。转旧村,旧村破败不堪,周围的老树枝丫错杂,白天看着阴森森,晚上人走在路上心里都怕。转村北,村北跨过一条道,就是北梁,北梁之上,小老树七歪八扭,没有给山梁增加绿意,反而让山梁更显荒寂。胡万金说:“你看看,六七十年前着下的这些树,就长成这样,谁也着不成。咱这地势,就种不成个树。树活不了,活了也长不全。”
“你当将军,我服你;你栽树,我可不服你!”老胡又是一句不拿心的话。
老胡说的也是事实。不独左云县,沿长城一线的几个县,像张家场村这样的,小老树遍野皆是,栽下去,不好成活,成活了,又长不大。枝不成形,叶子蜷缩,冬天一眼望去,就是一堆龇牙咧嘴的柴火。
胡万金说“着不成”,张连印心里却有杆秤。一方面,他请教过省里、市里的许多专家;另一方面,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左云县及周边各县三北防护林建设首期工程和二期工程已经开始,这为晋北高寒地区植树造林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
现在植树造林,跟过去栽小老树不一样了。这个事情肯定能着成,就看你怎么着了。
四
左云的春天冷,但通透度还好,尤其是太阳升起后,阳光照得实心实意。午时和未时交错的当口,摩天岭那边雪峰高处忽然阴云密布,大团大团的云朵排兵布阵般向东南方挤压过来,南北两厢的云彩在瓦蓝的天空博弈良久,互不相让,最终酿成一场久违的春雨。
张连茂推车来的时候,雨正好停了。他抬起头说:“这雨,就是咱村里的小气候改变带来的。树多啦,树大啦,雨来得也不一样。”
张连茂的话音刚落地,耳边响起一阵节奏分明的响动,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我问:“啥声音?”
张连茂见怪不怪:“松涛嘛!一起风,这哗啦啦的声音可好听呢。”
经张连茂一说,我才意识到此刻置身的丛林,就是面积达300亩的连丰种养基地。可苗圃里怎么会有松涛呢?张连茂背着手,说:“走,咱到地里看一看。”
张连茂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跟。他一边走,一边给我介绍里面的树:“这是侧柏……这是云杉……这是油松。”我嘿嘿笑,张连茂也嘿嘿笑:“你认得。”然后,他指着一种树看向我,见我噤声,就说:“这是樟子松。”那些列队般生长的樟子松,枝和叶一层一层擎高,再擎高,郁郁葱葱。“这樟子松可是好货,也是苗圃里的主要苗木,耐寒耐旱,从育苗到长成,一点也不哄人。它生一年,就支出一根杈。”张连茂指着其中一棵一根杈一根杈地往上点,一共12根杈,说明长了12年,指着另一棵,也是12根杈,又指着另一棵……这畦树,是同一年育的苗,树杈一样多。
树也是有情的呢,仁义得很,你栽它,它不哄你,长多少年就有多少层。
张连茂感慨,我也感慨。
连连茂又指着另一种树,说:“这个你也未必认得。”那树伏地蔓生,说是灌木吧,却又生着柏树叶,说是柏树吧,却分明不是乔木。张连茂说:“你认不得就对啦,这是引进的新品种,叫沙地柏,固沙性特别好。”
他告诉我,沙地柏是哥哥张连印与嫂子王秀兰结婚五十周年时栽的,金婚纪念日,两口子既不举行宴会也不办仪式,就种了500棵沙地柏。“看看,长得多旺。”
张连茂拤起腰,像一个村干部看着秋天即将丰收的庄稼,放眼望,低头瞧,左看右看,说不出的收获感与成就感。他为这块苗圃出了大力,是有大功的人。张连印不止一次地说:“我那个兄弟啊,是一位真正的农业专家,懂农民,知农事,我在村里的好多事情都委托给他去办理,去协调,保准出不了大错。”
张连茂对我说起哥哥决定建这个苗圃的前前后后。
张连印决定在十里河滩建苗圃,其实是和张连茂几个兄弟一起商议的结果。刚开始,张连印想得特别简单,他回村办这个事情,是有底气的。什么底气呢?他是带着30多万元的积蓄回来的,最初的想法,就是用这30多万元买树苗,然后由兄弟们帮着栽到村庄的北梁和南梁荒地上。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张家场村内乡办、镇办煤矿增多,年轻人大都到企业务工,土地出现撂荒现象,再加上退耕还林政策的落实,村里除了河谷的土地外,梁地山地也属于退耕还林范围,再加上过去的荒山荒坡,可利用的土地非常多。
张连印当时可能没有意识到深层次的原因,但眼前的荒地让他这个农家子弟震惊不已。他要在荒地上植树,把荒凉的山梁变绿,把风变清。30多万元在2003年可是一笔巨款,张连印想着,先把北梁绿化一下。
哥哥退休回来植树,弟弟嘴上不说,心里是反对的,但哥哥的性格,弟弟是知道的。哥哥要干,弟弟当然支持,这个没说的。但哥哥要用30万元搞绿化,弟弟就有的说道了:“你想得太简单啦!漫说你30万元,就是300万元放在梁上也不显山不露水呢。”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连茂和连雄两兄弟一一给张连印讲植树造林这个事。“这是个好事,不假,可做起来不是买树苗栽下去那么简单。先是选苗,咱这地势,栽啥树合适,得选吧?选好了,要去人家苗圃买吧?一年生树苗,二三十元一棵,两年生的,那就没准儿了,行情好的时候四五十元。买回来还要栽,布点挖坑,人工栽种,浇水管护,这都是钱。一亩地按照国家标准,一年生的树苗要种120棵,两年生的种75棵。植树是一回事,造林又是一回事。北梁、南梁,再加上过去的小老树林地,可植树的面积至少2000亩,每个植树季15到20天,得雇四五十人,2000亩全部造出来,买树苗的钱、工人的工钱,你算算得多少钱。30万元连个水花花都溅不起来。”
张连茂讲,张连印听,听完倒把这个叱咤风云的将军给难住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
张连茂继续讲:“植树造林是个大工程,可不是你探亲回来住两三天就能完成的,而且雇工人得吃饭吧?行军还讲个先头部队埋锅造饭,讲个后勤保障,你得先回来建个窝,盖两间房,算是一个基地。”
张连印听着,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么回事。
连茂、连雄两兄弟出主意,买树苗植树,这种“做营生”的法子,叫“紧钱吃面”,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30万元花完也就完了。有没有更经济、可持续的法子?有!自己弄个苗圃,育苗之后再移栽出去。一边育苗,一边植树,不用再花大价钱去买,这样成本就会降一大截子。
军旅40年,大到战略部署,小到战术要求,排兵布阵,红蓝对抗,张连印做起来都得心应手。说到生态绿化、防风固沙、改善环境,他也行,但具体到农林部门的植树造林,他还真不行!连茂、连雄两兄弟知道生存艰难,也知道生存关窍。农村里的“营生”,桩桩件件,怎么干,如何干,他们最清楚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