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账

年关年关，有钱人家过年，无钱人家过关。

除夕为界，年前清账天经地义，月牙村就有这规矩。万一哪家遇到了困难，不得不拖欠，户主就低着头红着脸，登门到债主家，一边看人家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一箩筐的好话，并表示何时归还。可是，人人都知道，欠蒋医生的账除外。

蒋医生是乡村医生，在月牙村开了个便民诊所。到了年底，打工的人回巢了，小村一下子热闹起来，看病的人也多了。有的人在外面混得好，到了诊所声音响灿灿的，屋顶的几只麻雀都被震飞了，虽把全家一年或多年看病的账还清了，但蒋医生的耳朵受尽折磨；也有在外没挣到钱的落魄的主，恭恭敬敬给他递上香烟，说点故事，声音越来越小……

清账或者不清账，关系不大，但蒋医生烦别人絮絮叨叨，又不好明说。这些当家的人多数在外打工，一年一见，不好生分，他更不想得罪谁，只好眼盯着病人打点滴，耳朵听着不咸不淡的故事，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蒋医生有个习惯，大年初一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在家盘账。月牙村三十多户，按照从东到西的顺序，列在他的软面抄里，在每个户主下记上某年某月某日，其父母或者子女看病用药情况，费用多少。月牙村人来看病，很少带现钱，一般都是看完病就走人，到年底户主回来了再结账。蒋医生一年换一回账本，以农历为期，未结的代入下一个年度。

蒋家三代从医，看病记账的习惯是从蒋医生的父亲开始的。新中国成立前，他的父亲看村里人患病无处求医，便卖掉了家里的一头黄牛，卖的钱全部拿来买了医学方面的书籍，自学中医望、闻、问、切，久而久之，成了当地的名医。其父仁心，只管看病，不计得失。后来，蒋医生子承父业，靠给乡人看病养家糊口。

如今，月牙村人口逐渐减少。蒋医生的儿子不愿守在家里，考了医师执业证，去了城里的大医院。蒋医生年纪大了，他和家人商量好了，开年就把诊所停了。诊所停了，账本也就没有意义了，他决定把账本烧掉，彻底清账。

除夕之夜，蒋医生点起火盆，把账本撕开，一页一页地焚烧，庄重虔诚，如同给先父烧纸钱，火光照得他脸上或明或暗，但是笑容始终温暖。

蒋医生让儿子用手机录下烧账本的视频，发到月牙村乡亲群。

蒋医生在乡亲群用语音留言，乡里乡亲的，所有账目能清的年前就清了，没有清的，自有难处。现将以往账目全部烧毁，自动清零。从今往后，不要谈债，谢绝还债。我岁数大了，年后诊所停止营业。

乡亲群里先是静默，然后哗然。隔壁的老汪很生气，说，我们人穷志不短，欠账肯定还钱，你是一把火烧清了，我们怎么做人？也有邻居担心以后老老小小看病不方便了。还有人说，蒋医生，您是不是钱多得发烧？

蒋医生像是做了错事，耐心解释，我和老伴有社保，儿女都在工作，孙子大学毕业已经上班了。钱再多，不过一日三餐；房子再大，也只能睡一张床。开心地活着最好。大家以后看病只需多走几步路，村里有卫生所。

交代完毕，他干脆不再看群里的消息。无账一身轻，蒋医生觉得腰杆子都直了许多。

大年初一，蒋医生家终于有了过大年的感觉，好多乡亲都来拜年，蒋医生就陪乡亲们聊聊天、喝喝茶、抽抽烟、吃吃瓜子……

可是，竟有人借口到厨房续水，悄悄把欠的现金放在灶台上。是孙子最先发现的。孙子说，姜还是老的辣，爷爷要账别出心裁。

儿子却说，麻烦了，都说清账了，这钱是谁的？还给谁呢？

蒋医生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这人是诚心还账，那就收下吧。他把钱数了数，一共1570元。很快，他又从抽屉里数出430元，凑了个整数，放在一个红包里。他让儿子带着孙子一起，把红包送给患癌症的葛大爷，尽点心意。

孙子的心弦颤动了，不由得给爷爷点赞。蒋医生说，我欠乡亲们的账永远都还不清呀，整个月牙村只有我老蒋至今没有下过田，也没有插过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