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宇宙线的人
作者: 黄海华宇宙线是什么?
它以光速行进,每秒钟都在穿越我们的身体。
绝大多数宇宙线会在星际磁场中偏转,到达地球时已失去最初的方向信息,因此无法反推其“源”的方向。这一“世纪之谜”在2014年被国际物理学界列为“新世纪11个科学问题”之一。
在海拔4410米的四川海子山,中国科学家追着宇宙线而来,从原始无人区到“科研无人区”,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研制团队创造了一个工程奇迹——“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LHAASO,简称“拉索”),它占地面积约1.36平方公里,相当于190个足球场大小。
拉索的运行,刷新了人类能够探测到的最高能量光子纪录,开启了“超高能伽马天文学时代”。国际公认,至少在未来10年里高能伽马射线天文学研究属于中国的“拉索”。
急 迫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拉索首席科学家、项目经理曹臻当初提出拉索构想时的心情,那么“急迫”这个词再贴切不过。
那是在2009年的北京香山科学会议上,欧洲在3年前就提出了同领域另一种方式的观测计划,打算建设一个100台望远镜的阵列。
中国科学家的这种急迫,始于更早时。1954年,在海拔3180米的云南落雪山,我国建立了第一个高山宇宙线实验室。1989年至2000年,在海拔4300米的西藏羊八井,中日合作、中意合作宇宙线探测实验相继启动。
高山见证了中国科学家对宇宙线的一次次追逐。但历史有其自身规律,那时候中国的研究与开发总投入无法与当下同日而语,工业体系也不如现在完备。当时国际上最具代表性的羊八井宇宙线观测站只是一个面积小于2万平方米的单一观测站。
直到2009年,机会来了——拉索构想引发了学界的共鸣。
在申请立项的同时,选址工作也在同步进行。高海拔地区对于宇宙线的观测得天独厚,能够捕捉到更多粒子,而全世界在海拔4000米处有基础设施条件的地方本就不多,一是青藏高原,二是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拉索团队在5年里跑遍了西藏、青海、云南、四川等地。
曹臻第一次到四川海子山踏勘时就遇到了狼,“它就在山头上蹲着,几乎每个夜晚都能听见狼叫声”。
明明是苦寒之地,四川海子山为何被科学家相中?曹臻说:“交通便利,距最近的国道仅百米之遥,距稻城亚丁机场10公里。光纤网距站址200米,确保了海量数据的收集和传输。地势平坦,最大落差处仅30米,便于探测器阵列的布局与安装。还有着丰富的优质水源。”
2015年的最后一天,辞旧迎新之际,拉索获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批复立项。这偶然契合了几年后“超高能伽马天文学”序幕的开启。
奇 迹
建设拉索期间,最多时有600多个工人同场作业,这让国外天文学界颇为吃惊。毋庸置疑,拉索是一个工程上的奇迹。它由三大阵列组成,若从高空俯瞰,它像是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
行走在三个阵列之间,让人既感叹这一科学装置之“大”,更感佩中国科学家为探究前沿科学问题的投入之“深”。
一脸黝黑的拉索项目副经理兼总工艺师、中国科学院高能所研究员何会海,身着一件蓝马甲,马甲背后印着“4410米”。这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在海拔4410米处,说话是体力劳动,跑跳是危险行为,就连一呼一吸也成为被关注的事情。
科研人员都拼了。“有的同事一连在山上待了300多天,因为要盯现场。后来只能硬性规定一次上山绝不许超过两个月。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箱子,随时准备出差,抬起脚说走就能走。”何会海说。拉索的零部件都是非标产品,作为总工艺师,何会海几乎跑遍了中标的70个厂家,行程最紧时曾经20天出了12趟差。
“无论有多大的困难,都要去克服……克服就是要去做这个做不了的事情。”在海子山上,有一块木牌上写着这样的话。曹臻回忆,当时在铺设缪子探测器时,山顶上也布局了几个,但由于施工难度太大,一开始放弃了,后来发现这对观测影响很大,于是提出“再困难也要干”。
因为海子山冬季太冷,无法进行基建施工,于是设备安装就被安排在了冬季。“这里的最低温度是-35℃,我在咬牙坚持的时候,看看旁边的同事,他也在咬牙坚持。于是,我们继续咬牙坚持。”中国科学院高能所副研究员刘成说,至今留存在他心底的并不是工作多么辛苦,而是漫天飞舞的雪花。
突 破
一个大的科学装置的建设往往会带来诸多技术突破,甚至是跨越。
以水切伦科夫探测器阵列为例。“原本世界上只有一家公司能生产这一设备,我国北方夜视公司与中国科学院高能所合作实现了国产化,并将其时间响应提高了3倍,在世界上属于首创。”中国科学院高能所研究员陈明君说。
记得《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先生吗?它浑身挂满了表,可以在任意时刻同时出现在多个地方。“拉索阵列有上万个单元,相当于有上万块表,我们在世界上首次将表的精度控制在了0.2纳秒,这样可以精确地计算宇宙线入射方向。”何会海说。
18台蓝色望远镜是高原上的一抹亮色。即使在有月亮(甚至满月)的晚上,它们也能如常观测,突破了传统切伦科夫望远镜无法在月夜工作的“短板”,实现了有效观测时间的成倍增长。
2460公里,这是从海子山到北京中国科学院高能所的距离。建在海子山上的数据中心竟然可以做到“无人值守”,而且科研人员采用特殊的数据筛选技术对海量数据进行无损压缩,实现了跨越2460公里的数据实时传输。“早些年在西藏羊八井时,我们的数据传输主要靠邮寄磁带,三个月寄一次。现在拉索不仅可以实时传输,还能远程在线维护。”何会海说。
宇 宙
“我现在的心情很兴奋,因为出了这么多突破性成果。”曹臻说,相比提出拉索构想时的“急迫”,现在的他更加“从容”。而当时欧洲计划做一个100台望远镜的阵列,至今只造了一台望远镜。
拉索打开了观测宇宙最高能量的一扇窗,国际天体物理会议现在逢会必谈拉索。
天文学上,当探测器的灵敏度上升到一个新高度,人们会看到一个新宇宙,这是可期的。但它具体是什么样子,是不可期的。
“我们的文明是最古老的文明之一,但现在的宇宙观没有中国人的贡献。只有做出世界一流的科学成果,关于宇宙的构成和解释,我们才有话语权。我们是拉索的建造人,因此是最懂拉索的人,理应做出最好的成果。”这群追宇宙线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