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浩哥

那年，我进入一家企业当工人，浩哥是我的同事，不过他很快被领导赏识，从生产线转去了销售部。

总是穿一身名牌服装的浩哥常说，如果不是家里拦着，他早考进体制内了，自己硬件够，毕业于211重点院校。就这样，他赢得了我们的尊重。

当时我为了上班方便，住在公司单身宿舍。周末，我会喊上几个人到家里吃饭，他们都是外地人。

吃饭时，浩哥不像小林那样只顾闷头吃，会称赞我母亲的厨艺。忙了半天的母亲很受用，叮嘱他多吃一点儿，还说我年龄不小了，有合适的姑娘，请他给我留心一下。吃着清蒸鳊鱼，浩哥说：“我老家有个大湖，每年春节前，湖里打上来的野鱼吃不完，就把十几斤重的青鱼都做成腌鱼。年后我带一条来，大家尝一尝。”众人惊呼，那可是纯天然的好东西！

春节后，浩哥回来，手里并没有传说中的大青鱼，连一条小鱼干都没有。在小林的追问下，浩哥懊悔地猛拍大腿：“唉，那么大的一条青鱼啊，装在一个红色塑料袋里，放在行李架上。下车前十分钟我去上厕所，谁知要排队，等我从厕所出来，火车到站了，我慌忙下车。嘿，可惜了那么大一条鱼啊！”他双手拉开近半米的距离，打量下，又增加20厘米。“不知便宜了谁！”浩哥说。

我们根据他比画出的长度加以想象，无不痛惜那条大鱼。

隔天，小林在小饭馆请客，要了几个菜，买了一瓶本地辣口上头的廉价土烧酒。浩哥怀念起他家乡的一款酒，他说了名字，大家都听说过，但没喝过。小林说：“什么酒不是个辣味儿！”浩哥说：“才不是呢，好酒就是好酒，至于好在哪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家里存的陈年老酒，绵柔醇香，回味无穷。今天咱换个好点儿的酒吧。”于是，小林换了一瓶贵的酒。

小林问：“你家怎么会存那么多老酒？”浩哥说：“酒是陈年的香，我爸开了个小厂，成了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万元户，爱喝老酒。”

“那你还出来打工？”

“我，哦……我爸是让我出来磨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再回去接班。”

原来浩哥是出来“自讨苦吃”的富二代，他再一次赢得我们加倍的尊重。小林说：“下次回家，拎两瓶你爸的老酒来，让大家尝尝。”浩哥拍拍胸脯表示没问题。大家都把杯中酒敬向浩哥，期待着刚来上班的浩哥早点儿回家。

终于等到浩哥回去探亲了。他回来的那天，小林在餐馆给他接风。浩哥两手空空地进了餐馆，见桌上有菜没酒，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咬牙切齿地一跺脚：“那个愣头青啊，都四十多岁了，长得像张飞似的，跟着排队下车不就完了吗，非从后面往前挤，结果把我提的两瓶酒撞到车门上，哗啦一声就碎了。碎了还不算完，列车员还拉住我打扫地上的玻璃碎片。”

“你扫了？”

“不扫怎么行？我也怕碎片伤了旅客。当时飘出的那个酒香啊，很多旅客直吸鼻子！”讲到这里，浩哥向老板喊，“拿瓶好酒，算我补偿大家，等下我单独买单！”

散场时，浩哥好像喝醉了，酒和菜都是小林结的账。

没过多久，浩哥从销售部重回车间一线，人木讷了很多。

午休时，浩哥掏出一张照片，对我说：“我姨妹。”

我瞄了一眼，红着脸把照片推给他。他说：“你真该谈朋友了，如果你喜欢，就拿着。”

“这……”照片上的女孩确实美得让人心动。

浩哥说：“我问过她了，她说同意和你谈。”我双手接过照片后，他才说找我借一千元钱急用。钱给了浩哥没一天，他就从公司消失了。

又快到春节了，我被调到销售部跑业务，去浩哥家乡出差时，就顺便去看看他。下了汽车，又走了很远的乡间土路，没看到期待中的大湖。问到一座简陋的平房，来开门的人和照片上的女孩一样漂亮，但年龄稍大，想必是她的姐姐。我自我介绍：“我是浩哥之前的同事小刘。”

“姐姐”好像对我并不陌生，说：“快进来，终于把你等来了。”家里只有她和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

“浩哥不在家？”

“姐姐”摇摇头。

“在他爸企业那边？”

“他爸早就不在了，哪有什么企业？”我环视着屋里寒酸的摆设，不敢相信这是整天穿一身名牌的浩哥的家。

“姐姐”说：“他呀，什么都好，就是爱帮助朋友，那么高的工资总攒不下钱。”

“什么？他工资高？还爱帮助朋友？”

“这几年他都没拿多少钱回来。问他，他总是说借给了同事，又不好意思要别人还，其中有个小刘，就是你吧？你来真是雪中送炭，我们娘儿俩正愁这个年怎么过呢。”

“我是来出差……是的，顺便来还钱。”望着这一对同样寒酸的母子，我把身上的整钱都掏了出来。

那张照片也被带了出来，“姐姐”惊讶地问：“这个怎么在你身上？是浩丢的？”

“你妹还好吧？”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我是独生女，这是我做姑娘时的照片……”

闲暇时，我会想起浩哥，他去了哪里呢？不会真的凭一张文凭考上了公务员吧？不会真的凭他的口若悬河考到了一个重要的机关岗位吧？如果他考上了，算是修成正果，我该为他高兴。但是，这样想时，我的心像被压了一块石头，莫名紧张。

有一天，斜靠在床上刷抖音的小林对我喊：“快来看直播带货！”我没理他。那有什么好看的？

“是浩哥！”

我忙凑过去，真的是浩哥。他衣着光鲜、头发闪亮，正滔滔不绝地介绍一款能吹出泡泡的洗涤用品，用男式的眉目传情鼓动大家下单。

他没有从政！我长吁一口气，扑通一声，心里的石头瞬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