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念头

作者: 王春迪

那天,娘把烙好的拤饼端上桌,从碗橱里把腌黄瓜、辣椒及中午吃剩的土豆条端出来后,喊我们吃饭。

邻居家的小子二江屁颠屁颠地跑来,门里门外地吆喝,弄得鸡舍里的鸡上蹿下跳。“表舅!表舅在家吗?有你的电话!”

那时候,一个村没有几家有电话,二江家有,爹在外头留的都是二江家的电话。二江这小子最喜欢喊人接电话,好像那么一吆喝,脸上有光。到谁家,通常都不白跑,给点儿稀罕的零嘴,人情就在里头了。

二江喊的表舅就是我爹。

爹正在院子里修排水沟,听到喊,两手一撂,小跑着过去。

爹回来时,我一碗稀饭都快喝完了。爹从井边的盆里抄出水洗手,然后甩了甩手,坐下吃饭。

娘问:“谁打来的?”

爹说:“是大哥。”说着,爹从竹箅子上揭了一块拤饼。

“他找你啥事?”娘把这个“你”字咬得有些重。

爹顺着盘沿往拤饼里拨了点儿土豆条、辣椒,两手一裹,筷子就搁下了。爹吃饭不大搛菜。

“大哥买了新房子,明天搬家,让我过去帮忙。”

娘没接话,脸一阴,半晌,忽然熊了我一句:“你瞅瞅,连个饼都捏不住,菜撒一桌!”说完,眼睛就鼓起来。娘一不高兴两眼就往外鼓,跟金鱼似的。

爹没看我,一个饼,他三两口就续到嘴里,然后喝起粥,喉结一上一下,再一上一下,碗就空了。

爹吃饭快。我喜欢看爹吃饭,爹手大筋粗,筷子拿得很高,一筷子下去,能拨拉上来一指高的米饭,看他吃饭,比自己张嘴还过瘾。

虽然当时年纪小,但我知道娘那天为啥气呼呼的。

我爷退休前在粮管所上班,那年月,退休了可以让子女顶班。我爷退休后,他的班让大伯顶了,大伯顶班时,我爹才十几岁。大伯顶班后,找了在供销社上班的大娘。后来,大伯进了粮食局,大娘调到了城里的农机公司。我见过大娘两回,她不大爱言语,头发是卷的,很黑。

没能顶班的爹就在家学了木匠,找了个“金鱼眼”的媳妇,生下了捏不住拤饼的我。

“他们家住新房,让你去搬家,你自己家屋子都要掉墙皮了!”娘没好气地说。

爹斜了娘一眼,娘不吱声了。

爹一般不发火,发火也不嚷嚷,火气都在眼里。

我娘嘴碎,东家长西家短的,免不了和人掰扯,爹从不掺和。我常看到这边娘和村上的女人掰扯,那边爹还在跟人家男人脸对脸拉呱儿。

但有一次,娘和人掰扯,那家的男人蹿了出来,一巴掌把娘扇倒在地上。娘捂着脸哭了一下午,见爹回来,她更是扯开了嗓门儿哭。爹问我,我一五一十地说了。爹说先吃饭。吃完饭,爹披了件衣服出了门,到了门口还把倒下的大扫帚扶了起来。娘赶忙让我跟着。

爹到了村西,把那家人的草垛点着了,然后就在草垛边守着,不让火星儿往其他人家跑。

一把火,把半个村的人都引来了。那家人急吼吼地过来,离爹还有几步远时,那家的女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骂骂咧咧地哭。那家的男人冲上来,却被爹一把撂倒在地,起来,又被撂倒。爹用他蒲扇一般的大手摁住那家的男人,说:“娘儿们扯架,是娘儿们的事,要是手痒痒,有种来找我。再有一次,烧的就不是草垛了。”

爹这么做,对与不对,我到现在也说不准。村里人有村里人的路数,爹有爹做事的法子。

后来,爹拢了几个同村人到城里上工,当了小工头。常听人说有老板欠工人钱,但很少有老板欠我爹钱,我爹也从不欠人钱,村里人都愿意随我爹出去,其中就有被我爹烧了草垛的那家的男人。

爹去城里帮大伯搬家了。去时,爹还背了一口袋花生,把娘心疼得两眼冒火。

爹回来时,衣服上全是灰,手上还蹭出了血。爹带回一篮子苹果和几包糕点,当地人搬家都会买些糕点。除此之外,爹还提了个半人高的蛇皮口袋,里面是一包旧衣服,是大娘、大伯和他家儿子淘汰下来的。娘嘴里嘟囔着:“他们搬新家,给我们旧衣服。”转脸却拿着衣服在镜子前比画了半天。

爹还掏出一个小玩意儿给我,说这玩意儿叫魔方,大伯家儿子玩的。

我上下左右掰了几下,不知道怎么玩,随手一丢,只顾着往嘴里塞糕点了。

现在回想起来,兴许那时爹有别的意思。

大伯家的新房我一直没去过,即便长大后我去城里上学,学校离他家就一站路的距离。

娘告诉我,爹有一回竟然跟她嘀咕:“俺想给俺家大春到城里弄套房子,像大哥家的那样。”

说不准,爹后来就是累倒在这个念头上的。

爹去世前,有一天我请假回去看他,进门时看到他用勺子颤巍巍地喝汤,我眼圈立马就红了。

我爹,石塔一样的男人,走时,瘦得像个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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