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饭罐

作者: 非花非雾

黄昏时分,母亲找到在马道上与伙伴们做游戏的我,将家中那只洋铁皮做的饭罐交到我手上,饭罐沉甸甸的,里面是母亲刚做好的糊涂面条,饭罐没有盖子,用一只黄色搪瓷碗扣在上面。

我熟练地提着饭罐,屁颠屁颠地跑向县城西郊,父亲工作的机械铸造厂坐落在那里。打我三四岁记事起,父亲就把我架在脖子上带去厂里玩。

父亲所在的铸造车间在厂院的西南角,每十天开炉浇铸一次。从下午开始点火烧炉,堆积的废铁扔进点燃的高炉里,慢慢化成红红的铁水。高如炮楼的炼铁炉一打开,红红的火光立即映得半边天都亮了,在暮色中,比晚霞还要灿烂耀眼。父亲手握长矛般的钢钩,站在高高的铁架上,观察着炉火和地面的状况,火光勾勒出他的剪影,像小说里跨马横枪的武将!

因为翻砂浇铸时会有铁水溅出,父亲的衣服上常有被铁水烧出的小洞。母亲埋怨他浑身长牙,把衣服咬得到处是窟窿,父亲豁达地笑笑,说:“没法儿,干的就是那活儿。”

我提着饭罐远远地站着,不知父亲是如何瞥见我的,也许他上班前已和母亲商量好,正等着我来呢。

父亲从铁架上下来,接过我手中的铁皮饭罐,把面条倒进碗里,呼呼噜噜,眨眼工夫就吃完了,然后在我脑后拍一下,示意我跟着他走。我跟随他来到食堂里,他舀水将罐和碗洗净甩干,从案板下拿出一碗猪肉烩菜倒进饭罐,又将两个杠子白馍用手巾兜好,让我拿上快回家去,和妹妹、母亲、外婆改善伙食。

翻砂浇铸辛苦又危险,一到开炉的日子,厂里都给工人们改善伙食,父亲的那份都由我掂回家来,一家人共享。

父亲是家中唯一的男性,年轻高大,穿一件白衬衣,里面套一件蓝背心,浑身散发着生命活力。父亲还常在中午时让人捎信给母亲,拿上那只铁皮饭罐到西大街的大众食堂,夫妻二人分吃一碗羊肉杂肝汤,再做一碗盛在饭罐里,掂回家给小脚的外婆和我们姐妹吃。

饭罐平时洗得干干净净扣在碗架上,父亲去给同事接亲,会将带回来的喜糖悄悄放到里面;他去市里出差,带回来的稀罕的面包、蛋糕也会被他放到里面。那时邻居们还都用粗瓷饭罐,常来玩的陈家兄妹都很羡慕我家有铁皮饭罐,更羡慕里面不断变出的好东西。

父亲够格带一名徒弟进厂了。陈家二哥初中毕业后一直在生产队务农,父亲喜欢他稳重内秀,每天骑自行车带着他上下班。那时,我已读小学高年级,课程很多。父亲将开炉日分到的那份肉菜装到铁皮饭罐里,悄悄差遣陈二哥送到我家中。

年底评劳动模范,父亲和胡叔票数相同,需重选。这时,胡叔站起来说我父亲多吃多占,将食堂的肉菜往家里偷。父亲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辩解说:“那是我自己分到的一份,我没有吃,送回家了。我只吃了从家里带的烙馍。不信你问问陈二。”众目睽睽之下,陈二哥早吓得垂下了头。他偷瞄了一下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胡叔用手指着众人:“你们看看,他带进来的人都不替他证明。他就是多吃多占!”

父亲无法自证清白,气得夺门而出。再次投票,父亲和胡叔都落选了。

父亲上下班不再搭载陈二哥,却也没有让他离开车间。不久,父亲从翻砂车间调到农机修理门市部,参加了市里组织的农机修理培训班,学了一门好手艺。父亲带徒弟、下乡修理农机,加班是常态。到了饭点,人家管好饭,他依然会想法捎信,让家人提着饭罐去,将好饭带回家,全家人分享。

胡叔将自己的侄儿安排进车间,挤走了陈二哥。

父亲提前退休,承包了修理门市部,在电焊、气焊、扳手、钳子的交响曲里成为个体工商户,很快成为万元户。

陈二哥闲暇时,常转到门市部蹲着。父亲递给他一支烟,就自顾自干活。偶尔,两个人也会就《新闻联播》拉扯两句。

那只饭罐被父亲配了一个铁皮盖子,焊焊补补一直在用。外婆已经老得出不了门,父亲常用那只饭罐提回来一罐拇指大小的羊肉饺子,给外婆补充营养。

时光飞逝,工厂宣告破产,翻砂车间大多数工人都回到了偏远的乡村老家务农。那天早上,父亲准备骑自行车去乡下吊唁工友,他拿出那只铁皮饭罐,用自来水一冲,罐底焊接处脱落,水洒了一地。母亲说:“别拿了,大老远的拿碗烩菜,让人笑话。现在又不欠肉吃。”

父亲从乡下回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坐在台阶上点了一支烟,盯着院角那只饭罐出神。陈二哥慢悠悠地进来,默契地帮着父亲往饭罐里装土,种上了一棵辣椒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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