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娘台

作者: 张港

在嫩江大平原,离屯子半里来地,有座一丈五六高的土台子——现在也能见到。台子呈覆斗状,是人力堆出来的。早些年,秋收得钱后,屯子里就派人持矛端枪站上土台子,登高望远,若有胡匪来,可立即报信,所以叫望台。其实,望台的用处多着呢:出门远行,送别就送到这儿;摇拨浪鼓的货郎,进屯前先在台根下抽烟养气;寡妇怨女日子苦了,就爬上望台,冲没人的四野大甸子放纵地哭号。最最要紧的是,它又叫望娘台,远行回家的人,远远看到望台,就算看着家了,就算望见娘了。

武子是独苗,只守着一个娘过日子。武子要上哈尔滨打小工挣钱去,走时,他背着行李卷,一只手让娘扯着。武子说:“娘啊,你就回吧,都到台子了。”他把“望娘”两个字憋了回去。这两个字一出,娘非哭不可,他也得哭。

娘说:“闲着也是闲着,走,走过望台。”

娘儿俩继续走,又走出一里地。武子说啥也不依娘了,说:“得了。娘,回吧。一开春,我准回,到时候,先传信给你。”

娘说:“别,别,别传信,传信得花钱。红肚燕儿一回来,你不就回来了?不走了,娘站一会儿。武子,你走你的。”

娘站着,看武子渐行渐远,身影越来越小,天越来越黑。

其实,武子娘是走不动了。她坐下,脱掉鞋,磕打鞋窠里的土。车前草的大绿叶子上出现一个小小的土堆。

第二天一早,武子娘又到望娘台,转了一圈又一圈,叨咕着:“得多远能瞅着这望台?得多远能瞅着这望台?”边叨咕,边甩脚朝前走。走上一里来路,辙道上扁扁乎乎的车前草上出现一小堆黑土面子。咦,咋回事?武子娘一拍脑瓜门子:还咋回事!这不是俺昨儿个送武子,从鞋里倒出的土吗?

武子娘又走不动了,对着那个小黑土堆儿坐下。瞅瞅小土堆,瞅瞅望娘台,她又拍了下脑门子:要是这儿有个台子,俺武子不是老远就看着家了吗?她又往小土堆上倒了一鞋窠土,再抠几捧土,土上加土。那土堆小是小,却也像是个台子。

“我说武他娘,你这见天地背,背的啥?看着死沉死沉的。”

乡亲们知道了,这老婆子想儿子,天天背土,想背出个望娘台外的望娘台。这不扯吗?那望台是老少爷儿们大车小辆经春过夏堆出来的,她一个老婆子……

武子娘不听劝,硬是背,乡亲们只好随她。渐渐地,出屯进屯的空车捎带一车土,赶集的顺道背上一袋子土,小尕豆子们玩上了背土比赛——为武子娘,也为自己。多个望娘台,远行归家的人看见了,家不就近了吗?

人啊人,要是想干,没有干不成的事。人心齐,泰山移啊!等到冰化成水时,台子成了。跟早先那座望台比,一样不差。一屯的人都看得心喜,武子娘更是笑出一脸核桃皮,就差搬行李住那儿了。

红肚燕儿干等不来,可到底还是来了。一只燕儿钻到房檐下,脑袋在内,剪刀尾巴在外。武子娘一个人包了饺子,摆上当院,唤燕儿也下来吃——燕儿会吃饺子?当夜,武子娘就做梦了,梦见了武子,武子正眼瞅着新堆的望娘台,瞅着家。老太太睡不着了,天冒亮就出门,就奔望娘台——新堆的那个。

武子娘望了东,望了西,望了南,望了北,望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梦不准,燕儿还不准?燕儿不准,梦也不准?不能都不准吧?红太阳望成火太阳,火太阳望成亮太阳,眼睛实在是不好使了,不回家是不行了,她就磕了鞋土往家走。

嫩江的天,忽地起风,忽地来雨。这回不是雨,是雹子。雹子可不管你是老是少是儿是娘,可劲儿地砸武子娘。武子娘两只手招架,护头又护脸,浑身哆嗦,脚却不听使唤。

雹子停了。武子娘身上湿淋淋的,冷透了腔。四野连棵树都没有,武子娘害怕了:武子就该到家了,我的老命可不能交待在这儿。她拼命往家的方向走。回头看新台子,往前看旧台子。咦,一个黑点儿。咦,大草甸子上有个人正往村外走。这人也是,天都这样了还出门,一准也让雹子打个透心凉。武子娘顾不上别人,只管佝偻着,拣好道儿朝家奔。

忽然听见那人喊:“娘——是我——我是武子。我回来了——”

啊——我的天呀!这不是俺家武子,我的武儿吗?他咋打那边回来了?

真是武子。再看也真是武子。

“我的傻武儿,家还找不着了?咋打那边来?”

“娘,这儿咋有两个望台?我当不是咱屯,绕了一大圈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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