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植:“中国刑警之魂”
作者: 潘彩霞他是新中国第一代刑事技术警察、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被公认为中国警界痕迹鉴定的“定海神针”。1955年从警至今,他先后参与办理1200余起重特大案件,经他检验鉴定的痕迹物证超过7000件,无一差错。从东北到新疆,从湖南到北京,在20世纪90年代涉枪暴力案件的关键10年中,他在祖国大地上书写了共和国公安刑事侦查史的传奇。
他就是全国政法系统唯一的“七一勋章”获得者、“最美奋斗者”荣誉称号获得者、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崔道植。如今,已是鲐背之年的崔道植仍在不倦探索,他说:“每破一个案子,我就年轻了一次。”
一次等待,改变命运
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相继沦陷。乱世中,一个朝鲜族家庭扶老携幼一路逃亡,最终落脚于吉林省梅河口一个叫“三八大”的村庄,寄居在一户汉族人家的草房子里。1934年夏天,崔道植就出生在这里。
崔道植的童年充满不幸。3岁时,他生了一场大病,眼看着呼吸就要停止。父亲不肯放弃,他找来一些蒿草,扎成捆,点燃后对着崔道植的额头炙烤。屋里的烟越来越浓,呛得人直咳嗽,崔道植的头发都被引燃了。就在一家人绝望之际,崔道植突然奇迹般地发出哭声……父亲欣喜若狂,寸步不离地守着崔道植,为他驱蚊驱鼠,自己却被老鼠咬伤了。不久后,本就不幸的家庭迎来沉重一击——父亲感染鼠疫,不治而亡。
父亲去世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守孝3年后,母亲决然离开。那是6月的一天,只有6岁的崔道植仿佛有某种预感,哭着追在母亲身后,直到母亲头也不回地冲进玉米地。任凭崔道植在身后哭声震天,母亲也没有回来。
从此,崔道植和爷爷、姐姐相依为命。爷爷是典型的朝鲜族人,总是穿着洁白的长衫,戴着朝鲜族传统的黑色笠帽,腰背笔直。尽管生活艰难,但他依然买来笔墨,一笔一画地教崔道植写儿童启蒙书《明心宝鉴》中的句子:“择善固执,惟日孜孜……”
苦难的生活中少不了饥饿。在日伪统治下,大米是军需品,一粒都不许流落民间,一旦被发现私藏大米,扣上“经济罪”的罪名,轻则罚款,重则进监狱。为了两个年幼的孙子,爷爷偷偷藏了一点儿大米,可是没几天就被日本兵发现了。爷爷被带走了,再回来时,鲜血染红了他的长衫。为了帮爷爷分担生活的重担,崔道植背起背篓上山捡拾干柴。然而,山是地主家的,崔道植被地主家的少爷用镰刀砍伤了手。幸而好友金正鲲及时相救,他才得以逃脱。“自己种的白米,日本人不让吃。干柴烂在山上,地主家不让捡拾。”种种不平让崔道植心里充满愤恨和疑问,当金正鲲说“我要去参军,参加共产党的八路军”时,崔道植不禁心生向往。
1947年,共产党解放了梅河口,崔道植不仅吃到了米饭,还在政府的资助下走进了学校,13岁的少年宛若重生。怀着感激与崇敬之情,他手握红缨枪,加入了儿童团。新中国成立时,他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儿童团团长了。
信仰的灯塔照亮了人生的方向。15岁时,崔道植去县政府请求参军,尽管那时他已得知童年好友金正鲲在湖南牺牲了。因为年龄小,崔道植被拒绝了。但他没有放弃,两年后再次申请,可是他身体羸弱,看上去比同龄人瘦小,体检没有过关。看着别人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准备赶赴军营,崔道植很难过。那天直到天黑,他还坐在县政府门前,不肯离去。
这次等待改变了崔道植的命运——因一名新兵错过了报到时间,而军列又不等人,他作为替补被允许入伍了!
穿上军装,登上闷罐车,崔道植如愿成为一名志愿军战士。在军营,他奋发向上,在练兵和学习中表现优异。老班长非常喜欢他,送给他两本书,一本是方志敏手抄本《可爱的中国》,一本是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到方志敏把中国比喻为“生育我们的母亲”时,崔道植深受触动。
1952年底,朝鲜战场第五次战役结束后,崔道植跟着部队来到哈尔滨附近的拉林集训。由于有文化功底,又熟练掌握汉语和朝鲜语,他承担起培训朝鲜族学生的工作。因工作表现突出,立功喜报频频传来,崔道植精神振奋。在入党申请书上,他郑重写下:“我热爱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级给我的一切工作,我都是热爱的,因为这是人民给我的……”1953年12月,崔道植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许多年后,他说:“从小我的父亲就不在了,母亲的关爱我也记不清。对我而言,党就是我的母亲,对党忠诚就是我的精神支柱。”
那时,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病员也集中在拉林。卫生站里,护士金玉伊眼神清澈,照顾伤员时总是耐心细致。一来二去,崔道植和金玉伊相识,缘分的大门从此开启。
结缘痕迹鉴定,
开先河,补空白
1955年,崔道植从部队转业,被分配到黑龙江省公安厅,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刑事技术警察。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触到痕迹鉴定。
那是一桩刑事案件,现场有一根被剪断的电话线。当时,警方认定电话线是用钳子剪断的,细心的崔道植却另有发现。电话线的断面肉眼看去非常光滑,没有摩擦的线条,但在显微镜下看,却有一条条比头发丝还细很多的纹路。崔道植认为这根电话线不像是用钳子剪的,应该是用普通剪刀剪的。
果然,侦查人员从被锁定的嫌疑人家中搜出了一把剪刀,但电话线是不是被这把剪刀剪断的,还需要进一步鉴定。崔道植便用剪刀反复剪铅片,再一次次把铅片上形成的痕迹和现场的痕迹进行比对。5天时间,他就琢磨这么一件事。当比对出某个细节一致的时候,他再放大倍数看,最后确定电话线就是用搜出的剪刀剪断的。
崔道植的钻研精神赢得了大家的认可,他被安排去公安部第一人民警察干部学校(现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学习。在学校,他争分夺秒地学习,晚上还跑到食堂“借光”看书。此后,崔道植又被选派到哈尔滨业余职工大学、哈尔滨医科大学等学校学习,对医学、数学、逻辑学均有涉猎。短短几年时间里,他就快速成长为刑侦领域的后起之秀。
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学习经历,他依然很激动:“当时我就想,组织上这么培养我,我一定要学好,在工作中报答党和国家。”
激情燃烧的日子,事业与爱情齐头并进。1960年,在黑龙江省公安厅的一间小会议室里,崔道植和金玉伊与另外两对新人一起举行了简单的集体婚礼。当年在拉林分别后,金玉伊也加快了学习的步伐,此时,她已是黑龙江省医院脑电科的一名青年骨干。
婚后,崔道植一头扎进各种痕迹检验中,遇到疑难案件,经常日夜忙碌。因为怕金玉伊担心,他很少和她提起自己的工作。3个孩子相继出生后,金玉伊分身乏术,她或是把孩子们送到五常的娘家,或是寄养在同事家,久而久之,家庭矛盾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面对妻子的哭诉,崔道植自知有愧,他开始试着给金玉伊讲自己正在鉴定的案例:一名幼女被残忍杀害,犯罪分子还变态地在女孩脸上留下很多咬痕;一位民警一家四口被害,根据被害人头部的伤口判断,是钝器打击致死……金玉伊听得义愤填膺,她终于明白,崔道植肩负的责任多么重大。
有了妻子的理解和支持,崔道植心无旁骛地投入研究。他运用牙弓、牙形以及其相互关系的特殊性,通过牙齿痕迹确认了杀害幼女的犯罪嫌疑人;他反复检测被害民警头上的创伤,一次次做模拟实验,根据头骨伤痕与作案工具进行同一认定,开了这一领域的先河。
1975年,崔道植被公安部委派,和几个同行共同承担《人手各部位长宽度与身高、年龄、体态的关系》的科研课题。4年间,他们搜集了12500人共125000份指纹。每份指纹卡片都需要统计分析,从此,一个破旧的显微镜成了崔道植的“伴侣”。一天,因无人照看,崔道植4岁的小儿子崔英滨来到他的办公室。桌上的显微镜引起了崔英滨的兴趣,就在他想要触碰时,父亲的巴掌已先一步落在了他的头上。那时的崔道植没有料到,若干年后传承自己衣钵的,正是这个调皮的孩子。
整整4年,课题完成时,崔道植也名声在外。
1981年,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发生一起命案,因线索有限,案子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展。崔道植被请了过去。根据法医在死者腹部发现的一小片指甲,他迅速建立课题,研究“指甲能否成为鉴定证据”。崔道植收集了黑龙江警校4个班共200名学生每隔20天剪下的指甲,在显微镜下观察这些指甲自提取后一年半内的变化。最终,他发现指甲上的竖线排列因人而异,且没有重复,其鉴定价值和指纹一样。此外,不同年龄阶段指甲的特征和稳定性不同,发案后越早提取指甲,越有利于认定犯罪嫌疑人。
之后,崔道植让侦查人员提供嫌疑人的指甲,与现场遗留的指甲进行比对,最后,他笃定地说:“就是他,没问题!”果然,后来这名嫌疑人承认了犯罪事实。
当时,DNA(脱氧核糖核酸)技术尚未面世,崔道植用不到两年时间完成了“人类指甲同一认定”研究,为刑事技术领域填补了一项空白。
一切与犯罪有关的痕迹(包括手印、足迹、破坏工具痕迹、枪弹痕迹及特殊痕迹5部分),都是崔道植的科研范畴。此后,他围绕枪弹痕迹检验撰写了多篇论文,而这背后,是他用同一把手枪打了3000发子弹,对每一条弹痕进行验证的“笨功夫”。一般情况下,检验一个弹头要在显微镜下观察4至6个小时。
每有疑案重案,崔道植总会第一时间被想起。1991年,黑龙江讷河发生特大杀人案,遇害者多达42人,崔道植受命前往。在令人窒息的腐烂气味中,他亲自画勘查图,收集物证,撰写鉴定书,连续工作20多天,而他的每一项工作都堪称教科书级。
一年后,崔道植升任黑龙江省公安厅刑事技术处处长,行政事务多了起来。为了保证痕检工作不受影响,他的办公室门上常常会贴着纸条广而告之,“我在××××房间”。这个房间往往就是痕检实验室。“发现和研究都需要大量时间,不知道什么是节假日,那时也不懂得陪伴。”崔道植后来说。
一边处置疑难案件,一边加强学术理论研究,崔道植的成就有目共睹。1999年,崔道植被公安部聘为“特邀刑侦专家”,同时正式办理退休手续。值得一提的是,崔道植发明的一项技术获得了国家专利,凭着这个专利,他本可以获得更大的经济收益,然而,他将专利主动献给了国家。他说:“这个技术就是用来破案的,兄弟单位使用还得花钱,这样的事我不能做。”后来,崔道植又自费制作了12台展平装置,无偿送给西北省区的刑事技术部门。
2001年,震惊全国的郑州银行抢劫案发生后,专案组向崔道植求助。后来我们知道,从1996年到2000年的5年间,以张书海为首的犯罪团伙先后抢劫个体户主、电信局、银行等,制造数起惊天大案。而当时郑州警方已连续奋战近5年,不仅积案没破,还发生了抢劫数额高达208万元的新案件,正处于雪上加霜、一筹莫展的境地。
“一听说是猎枪作案,我心里已经有底儿了。”对猎枪,崔道植了如指掌。他曾收集全国各地生产的猎枪,实弹射击后,再对几千个弹壳上的痕迹进行拍照,一一研究,通过弹壳判断出猎枪的枪种、生产厂家。因此,他对这个案件很有信心。
到郑州后,经过一天的研究,崔道植给出结论:几起抢劫案留下的弹壳都是由同一支猎枪发射出来的,且猎枪是湖南某武器研究所生产的。
崔道植对猎枪种类的精确鉴定对案件的侦破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侦查范围立刻缩小了,侦查员从调查猎枪买家入手,顺藤摸瓜,最终抓获了主犯张书海。
2003年,沈阳发生“1·18”抢劫运钞车案,197万元巨款被盗,3人死亡,多人受伤,一时震惊全国。现场群众听到的枪声是连发的,因而侦查员推断应该是一支双筒猎枪,但双筒猎枪又分为不同的型式,69岁的崔道植被紧急召唤到沈阳鉴定作案枪支种类。根据子弹穿透车窗的痕迹,他判断出射击方向,并以此追踪到犯罪嫌疑人遗弃的汽车、运款袋以及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为判断嫌疑人的身高,崔道植亲自试穿军大衣,竟有意外发现,军大衣的内里居然缝了个枪套!通过查看扣环位置和枪口与大衣内侧的磨损程度,结合弹壳的痕迹分析,崔道植很快确定了枪种,并断言犯罪嫌疑人的身高在一米七三左右。
根据这些线索,警方迅速锁定了目标嫌疑人,不久便将其抓捕归案,而罪犯的身高正是一米七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