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考
作者: 刘兆亮七月的一天清晨,父亲突然拉过我,眼里闪着光,一句话分三个逗点说:“你要请个假,从六号请起,请四天。”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驳说:“我成绩虽然排第一,也不能这么请啊,再说,至少有三个同学正排着队追赶我呢!”
父亲笑着,像是讨好,又很坚定地说:“这个事……是马会计定的,就这样安排吧!”
马会计叫马守平,是村部的总会计,村里的大小钱都得过他那把黑漆漆的算盘。傍晚常看到他像红脸关公一样,从村部那边大腹便便地摇过来,手中提着一个人造革皮包,上面印着的几幢楼影已被磨得很淡,楼影下三四条线卷曲出一条带浪花的大河,浪花也被磨淡了,但楼尖上写着的两个红字——“上海”却很清晰,跟着他一起晃荡晃荡,像霓虹灯一样闪烁。
那时候,我念初二,掌管着班级的开门钥匙,也坐着第一名的宝座。为此我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尽管没问出父亲让我请假的原因,但我隐约知道,这件事情可能跟“去新沂”有关。因为,前一天一大早,村道上还没有一个人走过,我就看到马会计的媳妇抱着一只大耳朵兔子来到我家门口。她站稳,先是眯着眼朝我微笑。我礼貌地叫一声“婶”,她“唉”一声,把微笑荡漾开,变成满面开花的笑,边笑边大声嚷嚷:“都说老刘家祖坟要冒烟了,可不是有原因嘛,这孩子起得比兔子还早呢!”
马会计的媳妇姓宋,村里人私下都叫她“宋广播”。她真的比村部房顶的高音喇叭还能说。能说是因为她知道的事儿多。知道的事儿多,也是因为她能说。说话就是“交流”,“交”过去一个消息,通常就会“流”回来一个。
我知道她一大早抱着兔子找我父亲是来“摸数”的。
我父亲有个手上功夫,能够准确地“摸”出要下崽的兔子肚中有几只兔崽子。父亲坐在小板凳上,放平并拢的大腿,把怀孕了半个多月的兔子搭上去,捋一捋它后背上的毛,再低头看看它的眼睛,兔子就温顺了。那只捋毛的手再慢慢朝兔子的肚子上滑过去,然后他仰脸朝天望,缓缓报出一个数。那时养兔子,是为了养家糊口,是很重要的事情。一般情况下,再过半个月左右,那个被“摸数”的兔子的主人就会挎着篮子到我家来报喜,说一只也没少,真准啊,再从篮子里抓出几根带绿缨儿的胡萝卜算作酬劳。
马会计家的兔子怀孕没多久,据说父亲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但广播婶也没走,而是坐了一会儿,从肩头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了提前准备的三四根胡萝卜。后来,母亲跟我说,广播婶问了我的成绩之后,还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就是吉祥(我小名)早晨起来上学,要不要大人叫。我母亲也不谦虚,说吉祥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就是个活闹钟,前一晚说几点起床,第二天到点就自然醒来了。广播婶说她家的大顶要是能这样,也犯不着人托人脸托脸,转到隔壁县去念高中了。母亲还说,那天马会计早上去村部之前,也在路口递上一根烟,跟我父亲“站”了一会儿。
大顶我熟,我叫他大顶哥。他上初中时,我上小学,还经常一起玩。我跟大顶哥算是好朋友。他初中“考”走之后,一个月回来一次,因为两家隔得不远,我们碰到了会说两三句话。当天晚上,提着“上海”包的马会计来了,脸没红,带着笑意,酒没在肚中,在皮包里卧着呢,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大袋子,袋口被报纸盖得严严实实。等到袋子里的东西被摆上桌时,正好我放学了。桌上摆着凉皮腐竹、皮蛋黄瓜、油炸花生,还有一道大菜——沂河杂鱼。马会计跟父亲喝了一瓶酒,说了一瓶酒的话。我在隔着布帘的房间内写作业,影影绰绰刮到几句,都是冲着我的,大意是有什么爹就有什么儿,你兔子摸得准数,你儿子时间摸得准,成绩又好,这样的孩子,你给他取的这个名字算是绝门儿了,吉祥,多好哇,这次去新沂,就得靠吉祥……而马会计不仅会打算盘,更会打呼噜,呼噜声能把新沂给震塌。
我终究也是到了明点儿事理的年龄了,回头问父亲:“到底以什么理由请假呢?”父亲说:“你就说出远门,去新沂,看一个亲戚,亲戚家有点儿事。”我就是这么给班主任请的假。班主任想了半天,念叨一句:“马会计夹着包,兜来转去问你成绩是不是第一,你这又来请假……七月七八九,能有什么比高考更大的事呢?”
班主任念叨对了,我请假去新沂,是陪大顶哥高考的。大顶哥提前找了一个离考场很近的小旅馆,但距离近他还是不放心,既对自己不放心,也对老式闹钟不放心。马会计对这个事就更不放心了,起意来找我去陪考。
六号那天中午,马会计提上皮包,往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看了看,骑车带上我,蹬到一个叫炮车的小镇,坐上过路的火车。火车上,马会计笑盈盈地问我:“有没有把握?你妈说你比闹钟还灵呢。”我点点头,说刮风、下雨、打雷都不会耽搁。马会计摸了摸我的头说:“时间准不准也不打紧,光冲你这个名字就是找对人了。”其余时间,我就像马会计的另一个皮包一样,被搁在火车座椅上。那时候的火车车厢里热,马会计看着窗外,额头上的汗珠子一颗颗往下滚,他也不擦,就像不是火车在走,而是他在用脚力赶路一样。路不算远,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新沂,下火车再走十多分钟的路,我们进了小旅馆一间双床的房间。
我见到了大顶哥,他面色平静,指了指边上我将要睡上三天的床说:“你睡那边,靠窗,能先看到亮光。”
马会计当晚就坐火车回去了,回去之前,他把自己手腕上的表撸下来递给我,又拍打了一下大顶哥的肩头,说:“吉祥来了,你就放宽心吧,使劲睡,使劲考试,争取考到上海去。”
第一天夜里,我听到大顶哥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我跟他说:“你往踏实了睡,我会准时叫醒你的。”但没想到,我换了地方,睡不着,手里攥着手表,索性睁着眼不睡了。第一天我准时叫醒大顶哥,中午回来吃好饭,又醒着陪他午休二十分钟。第二天也是相同的程序,相安无事。
没想到,铁打的人也熬不过两天两夜。最后一晚,出事了!我努力睁开眼,努力地回想马会计那天在我家桌上摆的凉皮腐竹、皮蛋黄瓜、油炸花生还有沂河杂鱼,想象着自己一筷子一筷子地吃,还是不行。我在后半夜沉沉地睡过去了。早晨猛一睁眼,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我再一看手表,都十点多钟了。大顶哥依然在呼呼大睡,怀里还抱着一本辅导教材。
我霎时出了一头白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