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萍儿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屋顶，好一会儿，眼珠都没转动一下。我在侧面偷偷地窥视她，我看到了她眼里的忧郁。

萍儿的枕边放着一身新衣服，黑底儿点缀着浅蓝色小花朵的衬衫，藏蓝色裤子，衣服上面是一双黑色新鞋子。那是母亲给萍儿做的。萍儿一年两个假期都会回来，每次回来，母亲都会给萍儿做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子，让萍儿穿着回去。

我们很少有新衣服穿，大姐穿小了给我，我穿小了给四妹，四妹穿小了给小妹，就连小弟这一个男孩子，也很少有新衣服穿。萍儿的新衣服、新鞋子让我们羡慕，甚至嫉妒。母亲说谁也不要怪她偏心，那是她欠萍儿的。

母亲在灶屋里做饭。做事一向风风火火的母亲，今天把风箱拉得轻又慢，一下一下的，好似懒散得提不起精神头来。

后来萍儿坐了起来，眼神忧郁地看着外面。院子里只有大黄狗懒洋洋地趴在它的窝前。每天这个时候，母亲早把鸡鸭们从窝里放出来了。那些两只腿的小生灵在窝里圈了一夜，就像小孩子在屋子里憋屈久了，一放出来，就在院子里撒欢，大黄狗也跟着忙活，一会儿撵鸡，一会儿追鸭，早晨的院子里总是鸡飞狗跳的。今天不知是母亲忘记了，还是她不想让那些闹得慌的鸡鸭们来叨扰这个早晨。

再后来，萍儿把头垂到前胸那儿，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说话，就连淘气的小弟也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

萍儿是我二姐，过了这个暑假，她就上初中了。

萍儿四岁的时候，被珍姨抱走了。珍姨是我小姨。珍姨父身体不好，珍姨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珍姨一直跟母亲说想抱养一个孩子。珍姨说这话的时候，就用眼睛瞟着母亲的三个女儿，那年大姐八岁，萍儿四岁，我还不到一周岁。母亲明白珍姨的心思，跟父亲商量后，同意让珍姨抱养萍儿。母亲对珍姨说，自己的外甥女，有血缘关系，总比抱养别人家的亲。珍姨感动得掉了很多眼泪。

母亲把饭做好后，走进来，收起以往的大嗓门儿，轻声说，起来吃饭吧，吃完了早点儿赶路，太阳升高会很热。

我不由得看向萍儿，只见她的肩头颤了一下，然后垂下头，好长时间都没抬起来。

母亲让我和四妹去送萍儿。

我们三个在前边走，母亲在后边送，一直送到村东边的那条小河前。母亲看着我们过河，嘱咐我们路上别贪玩，让我跟四妹明天早点儿回来。

萍儿低着头往前走，不看母亲，也不回应母亲的话，直到前边的路出现一个拐弯，萍儿才回头望过去，那时母亲已经往回走了。早晨的阳光照着母亲落寞的背影，萍儿的眼泪流了出来，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萍儿想放声大哭却又极力压抑着。那种哭声特别有爆发力，连空气都被震碎了似的，感染了我和四妹，我们俩也哭了起来。萍儿抱住我们俩，三个女孩子哭成一团。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往回走的时候也哭了，从小河边一直哭到家。母亲不止一次地跟父亲说后悔把萍儿给珍姨了，让她抱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就好了，也免得受这样的离别之苦。

其实，珍姨待萍儿非常好，把她当心尖宝贝般疼着，萍儿比我们在母亲身边的几个孩子都幸福。萍儿说，她想不通的是父母为什么要把她送出去，是她多余吗？还是父母不喜欢她？萍儿说，母亲给她做多少件衣服，做多少双鞋子，都解不开她这个心结。

珍姨家离我们家二十多里路，那时候没有公交车，我们一路步行。走了好一会儿，萍儿的脸色才由阴转晴。我和四妹见状，乐颠颠地跑到路边的沟里采野花，几近讨好地给萍儿编花环。见萍儿心情好起来了，我看看自己摞着补丁的衣服，又看看萍儿的新衣、新鞋，羡慕地说，妈对你多好，我还没穿过新衣服呢。萍儿说，这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呢？如果换成是我，我会幸福死的。萍儿说，如果换成是你，你也会这样想的。八岁的四妹说，二姐，要不咱俩换换，你回咱家，我去珍姨家。萍儿噘着嘴说，我才不跟你换呢，我爸我妈对我好着呢。萍儿说的是珍姨珍姨父，萍儿很少这样亲切地叫父亲母亲，即使叫，也显得不自然。平时我们可以跟母亲撒个娇，萍儿从来没有过。

萍儿十八岁那年，珍姨因患乳腺癌病逝了。母亲和珍姨父商量，让萍儿回来。珍姨父说，让萍儿自己决定。萍儿连考虑都没考虑，就拒绝了母亲的提议，说珍姨父身体不好，她不会离开那个家的。

珍姨去世的第三年珍姨父也因病去世了，母亲以为这回萍儿无牵无挂，一定会回来的。可萍儿还是拒绝了。萍儿说，她要为珍姨珍姨父守住那个家。母亲伤心了好长时间，说萍儿这是跟她记仇了。

后来萍儿在那边结婚生子了，婚后仍住在珍姨的房子里。每逢年节、父母生日、父亲节及母亲节，萍儿也会带着男人和孩子回来跟我们团聚，但很少留宿，走的时候，也不再哭了。而母亲像偏心萍儿一样，偏心她的两个孩子。别的孙儿们对母亲有意见，母亲还是那句话，谁也不要怪她偏心，那是她欠萍儿的。

父亲八十二岁那年去世了，萍儿哭得比我们还伤心，那一刻我才在萍儿的哭声中感受到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后来母亲得了脑梗，我们六个轮流把母亲接到家中侍奉，每家两个月，萍儿和我们一样排班。我排在萍儿后面，每次去接母亲，母亲都说萍儿好，赖在那儿不肯跟我走。而萍儿每次都会给母亲买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子，让母亲穿着走，像母亲当初待她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