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段家的大年夜

段宇是沈阳铁西工人村最早考上大学的几个人之一。他从小就学了很多技能。到了学校，就给同学理发、修理小型电器。段宇很和顺，基本没有脾气，脸上总带着笑。

段宇的父亲是典型的沈阳工人。他们统一的特质包括：心灵手巧、心地善良、助人为乐、性格随和。在岗位上追求最好的工艺，在家里，样样事情都亲自动手。电工、木工、水暖工的小活儿，都不用请别人。做完这一切还不算，还有大把的业余时间去捕鸟、捞鱼。这些既是消遣，又能改善生活。每次回来，段宇的父亲都把所得分送给邻居和工友。上学时我们很多同学去过段宇家，吃过他父亲从浑河抓来的鱼。不过令人悲伤的是，老人家最后就死在了这条河里。段宇久久不能释怀，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看浑河一眼，也再没吃过鱼。

段宇的父亲去世时，段宇的母亲文洁才58岁。她是20世纪50年代凤毛麟角的女性工科大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厂设计室。为了响应号召，努力向工人阶级学习，她嫁给了八级工匠老段，事实证明这很英明。1957年，厂里有点儿文化的人都出了事，而文洁因为是工人阶级的家属，得以幸免。老段去世一年后，她在儿子们的鼓励下参加了社区老年舞蹈队。儿子们希望老妈早点儿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但是没想到老妈在舞蹈队里竟然谈恋爱了！三兄弟对此的反应大不一样。段宇是老大，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他支持老妈。二弟却毫不犹豫地反对，似乎这是老段家的奇耻大辱。老三态度很暧昧，一方面觉得妈妈有这个权利，另一方面觉得别扭。

老妈和那个人是在区里举办的老年舞蹈比赛上认识的。但他们是怎么搭上话的，一直是个谜。反正从他们相识之后，那老头儿就经常跑来帮着打扫卫生，还特别会做饭。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兄弟仨发现老头儿各方面都不错。他姓郭，老伴儿是几年前病故的，有两个儿子，早就分开过了。几个月相处下来，两位老人彼此感觉不错，就开始做在一起生活的准备了。段宇为了慎重，建议两位老人先试婚一段时间，看看究竟合不合得来。试婚的生活证明，这位“后爸”确实是个好人。家务活儿几乎由他承包了。每逢周末或过节，他还把段宇三兄弟都招到家里来，做一桌好菜。三兄弟最后都承认，老妈的确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养老院”。

可是就在准备结婚的时候，老郭突发脑血栓。段宇的母亲吓得直哆嗦，只能给段宇打电话。被两任好男人宠惯了的老妈，根本什么也不会弄。段宇赶紧雇了个保姆帮忙。一家人也开始讨论当前形势。二弟说，还好没真结婚，一拍两散双方都没什么损失。三弟虽然觉得这样有点儿不仗义，可是也没别的办法。老妈说她要坚持一段时间，也许老郭很快就好了呢。

几个月之后，老郭仍然不见好转。这时老郭的两个儿子表现出了忧虑，他们担心段家图谋他爸的房子。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老妈从郭家搬出来了。段宇舒了一口气，对老郭，段家也算仁至义尽了，起码心理上没有歉疚了。

转眼又几个月过去了，段宇偶尔还会听到老妈提起老郭。老妈一辈子都保持着小女生的心态，心理不成熟、怕事、没心没肺……可是也很纯真，很少以世俗观念看人看问题。快过年了，她央告段宇抽空替她去探视一下老郭。年前杂事很多，段宇一直拖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才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想起还有一项老妈交代的任务未完成。于是，他先将车开到超市，买了些东西，然后来到老郭家。段宇敲门等了半天才听到里面有动静，开门的竟是老郭！他趴在地上气喘吁吁，见到段宇，他像孩子一样大声号哭起来。段宇忙把他扶回床上躺好。老郭的口齿仍然不利落，段宇好不容易才问明白，老郭现在一个人在家，保姆回家了，儿子们过几天来一次，给他洗洗、换换，留下些吃的就走了。段宇原本打算待几分钟就回家过年，可现在他不能马上就走，非得做点儿什么才安心。老郭的身上有一股子馊味……就给他洗个澡吧。打开热水器一看，坏了！去澡堂子吧……段宇把老郭背下楼，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塞进车里，开车的时候段宇的手脚还在发抖。一连去了好几家澡堂子和洗浴中心，都歇业了。唉！今天是大年三十，怨不得人家歇业。

这时天也黑透了，手机响个不停，一家人都在等他回家吃饭。而段宇就这样饿着肚子开着车在街上转，转头看看窝在旁边的老郭，难道就这么把他送回去？段宇咬咬牙，把车开回了家。

家人正在门口放鞭炮。看见他的车，儿子跑过来迎接。看见副驾驶位上的老郭，儿子定在那儿没说话。其他人也迎上来，问他咋回事。

老妈看见那个样子的老郭，立刻泪眼婆娑，指挥着老二、老三：“快帮着扶下来！”见老妈这样表态，其他人都上来帮忙。直到老郭吃了饭，洗了澡，在客房躺下了，质疑的声音才正式响起……

就在老妈这儿养着啦？

咱家改成福利院吧……

谁也没想到，一向没主意的老妈忽然变成了坚定的“领导人”，不争论！先过好这个年！

包饺子、看春晚……只不过今年家里多了个老郭。可是看着老郭激动的样子，慢慢地大家都有了一些崇高感。饺子熟了，老妈先盛了一大碗端给老郭。老郭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一家人赶紧安抚老郭。看着他一个接一个地吃下去，大家忽然体会到了一种以往任何一次过年都不曾有过的奇妙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