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手

作者: 张港

在清朝,海东青是吉林打牲乌拉最重要的贡品。海东青只比喜鹊大些,却制得金雕,捕得岩羊。九台有许多鹰户,专门驯养海东青,打牲乌拉总管每年要选一只最好的进贡给皇上。良鸟难得,途中易出事,进贡海东青是天大的事。

这年立秋,各处鹰户依例会集到总管衙门,一个一个将驯养的海东青送交登记备案,然后在大校场放鹰,优中取优。

放鹰最热闹。可呼叫声阵阵,就是看不到品种好的鹰,有的飞不到目力之外,有的下冲不敢贴地。总管正闷闷不乐时,轮到九台鹰户乌嫩。

乌嫩将海东青献上,总管一看,吃惊不已,竟是纯白毛色。啊——白玉爪!细翻翎毛,未经涂染,是真的;拿鸡毛掸子扫过鹰眼,鹰眼一眨不眨;再看脚爪,洁白如玉,磨过的钢刺一般尖锐。

总管下令放鹰。乌嫩摘下鹰眼罩,打一声呼哨,那鸟儿便蹬腿亮翅,只一眨眼工夫,就没入蓝天,不见了身影。乌嫩又打了一声呼哨,那鸟儿打闪一般,一头扎向黄草茎,官兵牲丁一个个呆若木鸡。往草尖一触,那鸟儿便身翻如车轮,站回乌嫩臂上。众人吐舌抹汗,总管大喜。

天已大冷,号角声呜呜,旌旗招展,进贡马队出城赴京。

因为害怕出意外,总管派的是贴身卫队。白羽海东青立于乌嫩臂上,静如石雕,一只爪上扣了铜环,链子在乌嫩手上。

走出五百里,到了霍林河边,马队正准备停下来打尖,忽有一人骑着马呐喊杀来。卫兵虽有防备,可来人箭法精熟,马速极快。这分明是来劫鹰的。

乌嫩解开爪扣,打一声呼哨,将海东青放飞。一箭上天,海东青一个云里翻,落下几根尾翎。又一箭跟上,海东青已没入云中。

一阵拼杀后,乌嫩等人悉数战死,只一个卫兵逃出。

逃回的卫兵报告总管,总管跌倒大叫:“天杀我也!”

“贡品已经画档报京,现在,这这这——这罪过,打牲部一年的吃食钱帛都会被罚光的呀!”

这天,护卫报告九台边屯有一旗丁求见。总管哪有心思理事,一挥手:“不见!”

“那人说是白玉爪的事。”

“白玉爪?请请请,快请!”

来人说:“边屯的老鹰户忽林爷爷说他有法子找回白玉爪,我是代他请命。”

总管打马飞奔九台边屯。

炕头躺了个老者,盖着好几层狍皮。

“您老能找回那海东青?”

“能!”

“看您生着病,又是这样的年纪——”

“丢了鹰,不种地的打牲人吃树叶子?闺女、媳妇咋扎花过年?驯这生灵的乌嫩是我徒儿。备车,拉我走,能找回。”

没着没落且无计可施,不妨一试。

由护卫伺候着,忽林老人围一身狐皮,坐上大车,向南而行。

老人问:“怎的南行?”

“白玉爪是在南方霍林河丢的。”

老人道:“南行五百里,我得死在路上。往北走!上库叶山。”

“咦,南边丢的,怎向北找?”护卫拗不过老人,只能依他。

北走百里进得库叶山。库叶山林深树密,虽说是冬天,满山青松也是蓊蓊郁郁。

老人几乎冻僵。他让人拿来鹰链、鹰扣、手套,又要了一壶烈酒喝下,然后从怀中摸出骨哨,呜呜咽咽,吹了一阵儿。老人脸色苍白,胸膛起伏:“酒——”

又喝下一壶酒,老人缓缓气,令车上山顶。呜呜呜呜,老人吹出《思乡调》。蔚蓝天宇上出现一个白点,愈来愈大,如一片白云飘在空中。竟然真是白羽海东青。

众人欣喜若狂。可这当口儿,老人却将骨哨收怀。众人嚷道:“快快将它招下,扣上爪扣!”

老人不语,掏出一块鸭肉,让人穿在箭镞尖上,射向天空。那鸟儿俯冲而下,衔了肉,爪一推,肉箭分离,鸟儿飞得无影无踪。

护卫刀背击辕:“这这这……你你你……怎让它跑了?!”

忽林老人说:“驯这精灵的不是我,是乌嫩。我唤不下它。回家,回边屯。要快!”

护卫无奈,只能听凭老人安排。

总管得知,大怒,立即策马到忽林家,要问他个究竟。

忽林老人挪动几下,没能下炕行礼。

总管问:“我说老忽林,你是老鹰手,可不能说诳话,海东青——”

老人喘息道:“抬我出屋,那生灵该回来了。”

“快!快!”

老人推开棉被狍皮,又脱下棉袄。

“你这是干啥?”

老人从被炕格下抽出一件秋衣,哆嗦着穿上。

“你这是干啥?”

“这是乌嫩的衣裳。鸟儿认得。”

“这得冻坏人!穿皮的棉的呀!”

“乌嫩留下的,只这一件。”

依老人吩咐,众人将他抬到屯外山顶的开阔地上,用雪埋了下半个身子,远远看着。

老人掏出骨哨,呜呜呜呜,半个时辰后,云端一只白色身影渐渐变大。老人又让人射出鸭子肉,那海东青又接了吃掉。

忽林老人换了根骨哨,吹出《爷娘曲》。那精灵打云间落下,稳稳地停在忽林老人的手套上。老人手指一动,锁了爪扣。

“有粮吃啦!有年过啦!”人人高叫,人人狂跳。

总管问:“因何不在库叶山捉了这鸟儿?”

“在……在库叶山,这生灵已识得哨声,认得边屯鸭肉,但它见我眼生。若是硬唤它下来,它将永远不与我相通。我们回家,它一路跟随,只是它在云里,人看不见。到了屯子,它认出养过它的地方,认出乌嫩的衣裳,才肯下来。”

“海东青明明是丢在南五百里的霍林河,你怎知它在北面的库叶山?”

“这生灵,是乌嫩……从库叶山捕得的,失了主人,它只能……回原来的山,不会……停在……南方。”

正三品总管对忽林老人跪拜行礼,可是,炕上那老人全无表情。

老人举着手臂,白羽海东青雄赳赳立着,目光如电,傲视天地。

总管从老人手臂上取下海东青,那手臂仍静止不动。一摸,脉息已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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