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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贺虎林我们李站长是个有趣的人。用“有趣”来形容他,不是很恰当,或者说很不恰当。其实他是个很无趣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每天他除了在林子里练一通擒拿格斗术,其余时间都坐在那间小木屋里练他的签名,仿佛那仨字多重要似的。
不过也不能说那仨字不重要,没有那仨字,所有运木材的车,不管你有多大面子、多少票子,都出不了卡口,反正我们只认站长的签名,并且只认他规定的格式。
以前的站长没这个规定,他前任的前任也没这个规定。人家酒照喝,脚照洗,歌照唱,嘻嘻哈哈,就啥事都办了。
李站长上任之初也没这么规定,但他上任还不到一年就被举报了。在他家里没搜到金条和奢侈品,只搜出一箱二锅头。尽管如此,听说还是因为有个大人物替他说了话,才不了了之的。
那场风波源于一位房地产商。那位房地产商搞到了一批红松,那批木材原是批给一个道桥项目的,而这个项目是地方百姓集资兴建的。那时虽然已是市场经济,但政府对一些重要原材料还有所控制,比如木材,不能随意砍伐、买卖。这件事被我们站长知道了,他就在房地产商运木材的验行卡上批了八个大字:“指标违规,不予放行。”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房地产商拿着批条来找他,说你看清楚了,这上头有副市长“同意变更”的签字。李站长说,我认不得市长签字,只认文件。房地产商说,你连市长都不放在眼里?李站长说,不是不放在眼里,是分不清真假,我这里没有市长签字的样本。
房地产商见尚方宝剑不管用,就邀李站长去喝酒、洗脚,请他全家去旅游,但都被他拒绝了,他说他一不会,二不爱。
于是,李站长就被举报了。
这件事发生后,李站长便做出了一个奇葩的规定:签名是繁体,放行;是简体,卡下。
那些无良木材商便给我们这些抬杆的施以小恩小惠。可李站长给我们开会说,这个检查站,只有我是正式干部,你们都是合同工。我李某没有聘用权,却有一票否决权。
所以我们没一个人敢玩忽职守。
于是,他那个小木屋前天天有人叫唤,繁体、繁体!
有一天,我的一位同事说,政府批给他们村扶贫搬迁建新村的木料被一个家具制造商捣鼓去了。李站长问了那个家具公司的名称,记在了本本上。没几天,那个家具商拉木料的车队进了林场,来办手续的是李站长的小舅子。
李站长问小舅子,你啥时候到这家公司工作的?小舅子说,你只管在通行证上签名就是了。李站长拿起笔噌噌噌签下“李国栋”三个字,小舅子瞪起眼说改、改、改,马上改!李站长瞅都不瞅他。
小舅子说,姐夫,你这是何苦呢?现在哪里没有潜规则?你放着一举两得的事不做,非但捞不着油水还得罪人。李站长说,如果都拿着人情条来,我怎么签?小舅子说,那就按官衔大小签呗。李站长说,官大官小批到最后,指标用完了怎么办?国家急用的时候怎么办?小舅子说,透支呗。李站长说,今年透支,明年也透支,用不了几年,这些青山不都被剃成和尚头了?小舅子说,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个二十八品看山的,拿自己当中央委员啊?李站长一脚踹开门,滚!小舅子说,俺姐真是瞎了眼!
那年年底,林业局人事科的人来找李站长谈话,说你已在山里工作十几年了,为党为国家作出了突出贡献,组织上考虑,不能让一位立过战功的二级英模一辈子献身大山,决定调你回局里当个四级调研员,工资待遇升一级。
李站长沉吟片刻说,感谢组织对我的关怀,不过我这人没啥远大的理想和志向,也当不了官。我更喜欢这里的工作环境,因为这里海拔高,每天到山顶,我都能望见长眠于西南边陲的战友们。我向他们保证过,在部队守好国门,在这里守好山门,守好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大好河山。这是我一个退伍老兵今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还请组织理解。
李站长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坚守到退休。我们为他举行了离别宴,八个人喝掉了十五瓶高粱白。李站长用喝啤酒的玻璃杯,一口一杯,走了两圈,还用签字笔在我们每个人的T恤上写下了“李國棟”三个字。
那天,大家都流了泪。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山西晚报》2024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