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肚油箩
作者: 揭方晓“空气中都泛着水花哩!”谈及早年北上贩运鱼苗的经历,西城80多岁的老渔民彭佬仂笑容如鲜花般怒放。
爷爷的这段光辉历史,孙子彭细仂听了无数遍,却常听常新,总有无穷的乐趣。其实,说“总有”有些勉强,起初是真有乐趣。慢慢地,这乐趣就掺了假,有了应付的成分,笑声、附和声不再发自内心,而是调成了标准模式,如教科书般,灿烂有余,真诚不足。
这也怪不得彭细仂,再美味的佳肴,多动几筷子,也必然少了些滋味;再美的风景,多看几眼,也必然少了些惊艳。何况,那是爷爷他们那一辈人的世界。
西城,通衢之地,当地渔民捕鱼,也养鱼。数百年前,渔民就北上至江州贩卖鱼苗,用于养殖。江州,即今九江,当地鱼苗经数百里贩运,至西城销售。20世纪30年代,每年至九江采运鱼苗者多至400余人,运回鱼苗约800万尾,饲养得法且草鱼较多者,获利可达10倍以上。彭佬仂就是这鱼苗贩运大军中的一员。不过,当他意气风发地站在九江鱼苗市场上时,已是新中国成立之后。
“九江的鱼苗哪儿来的呢?”彭细仂曾好奇地问爷爷。
彭佬仂白了孙子一眼:“当然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啊。夏季河水暴涨,上游的鱼苗顺流而下,当地人就设网捕捞,转头卖给我们,挣老鼻子钱了。”
彭佬仂多次去九江采运鱼苗,历时长短不一,最长的一次在九江“刘胡兰饭店”住了29天。因为那时还没涨水,鱼苗没能顺江水而下。等候的那段时间,他到湖北武汉等地游玩,去了武汉长江大桥,还到过一些戏院看戏。在那个年代,这算是大开眼界了。
彭佬仂说:“刚采运回来的鱼苗叫小花,特别小,小到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得用白瓷碗舀,衬着那明晃晃的白色,才看得到三两个或是一簇簇小黑点。将蒙着油布的篾篓连水带鱼装好,用汽车运回西城。这比古代用肩挑或用船运便捷得多。”
彭细仂好奇道:“这一路上小花不会饿着吗?”
“饿不着,途中我们将熟鸡蛋黄捏成粉末,加水调成糊,撒入水中喂养小花。到西城后,再轻手轻脚地将它们放入池塘养殖,用豆浆及发酵后的熟猪粪喂养。半个月后,除去野鱼,剩下的,一个月后成为夏花,再挑到集市上去卖。”说起鱼苗养殖,彭佬仂头头是道,“但这不是最精彩的,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彭佬仂得意地跟孙子卖弄:“卖鱼时,我们挑的挑具叫尖肚油箩,你知道什么是尖肚油箩吗?”
“不知道啊,您跟我讲讲吧!”其实,彭细仂听过无数遍了,也在爷爷家阁楼上看到过,但为了给爷爷解闷,他佯装不知。
彭佬仂瞬间开心起来:“我跟你讲啊,这尖肚油箩形似水桶,但底部是尖的,搁地上时放不稳,摇晃不定,可以增加水中的含氧量,提高鱼苗的成活率。”
彭细仂装作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们西城俗语云:尖肚个油箩冒搁去。”在西城土话里,“冒”就是“没”的意思。
彭佬仂说:“他们卖鱼苗时,不是扯着嗓子吆喝,也不是装个喇叭大叫,而是唱。”怎么唱呢?鱼苗论碗卖,一碗五尾,多了或少了,卖家则会连念带唱道:“一碗多一,两碗少一,三碗多一,四碗没多……”鱼市上,这样的念唱声此起彼伏。有人说,这叫“凑五歌”。
听到这几段,彭细仂无比崇拜地望着爷爷,不掺一点儿假。他觉得爷爷就是那尖肚油箩,就是那凑五歌,一辈子没怎么停歇,却活得生动真实,活得充沛悠然,活得波澜壮阔。
这时,他为自己时常的应付而羞愧。
1962年,由于繁育技术的进步,西城实现了鱼苗自主繁殖,除了自给自足,还远销闽浙呢。彭佬仂他们告别了到九江采运鱼苗的历史,那支延续数百年的鱼苗贩运大军愉快地土崩瓦解。但是,小花与夏花还在,尖肚油箩还在,凑五歌还在。后来啊,时序轮转,就只剩小花与夏花了,尖肚油箩消失了,凑五歌也听不到了。
可是,彭佬仂的世界里,肯定一切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