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兵

偷我家纸皮的那个损贼，我恨死他了，可惜逮不着他。我家在一楼，房子刚装修完，物流和快递成天来送货，拆下来的纸皮有很多。纸皮是南方的叫法，北方叫纸壳子。

我把纸皮放在家门口，打算攒多了再一起送去物业指定的垃圾投放点，也不妨碍别人。整个单元，八层楼十六家，就我一家在装修，就我一家住着人。

有一天，我发现门口的纸皮不见了，垃圾还在。媳妇说，肯定是被人捡走了，纸皮能卖钱。我说，这叫偷。媳妇说，你不愿意卖钱，有人替你卖。我说，大小咱也是公司高管，哪好意思去卖破烂？媳妇笑道，那人要是把垃圾也偷走就好了。我笑她想得美。

媳妇有时会把垃圾袋放进纸箱，过后连纸箱一起扔掉。可有一天我们发现纸箱不见了，垃圾被倒了出来，扔得满地都是。

看着门口一地垃圾、苍蝇乱飞，我气不打一处来。不捡垃圾捡纸皮，我不介意。可倒出垃圾拿走纸皮，太缺德了，我接受不了。

我捏着鼻子大骂，等我逮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我想抓住那损贼，可总也碰不上。

这几天，我心情很不好。我在竞聘一个领导岗位，竞争对手只有一个，是我过去一手提拔起来的手下。

那天，我在家准备竞职演讲的稿子。吃完早饭，我出门倒垃圾，一开门，老天有眼，让我撞见了那位神秘的损贼—— 一个矮个子的小老头儿。小老头儿怔住了，他的手正从纸箱里往外掏垃圾袋。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穿得还算不错，干净利落，不像是靠捡破烂为生的人。当然我看人的眼光不准，要是准的话，当初也不会提拔那个没良心的手下。

小老头儿的脸腾地红了。他掏出垃圾袋，装模作样放在墙角，嘴里叨咕，一会儿俺就把它倒了。他抬眼问我，捡你家纸壳子，中不中啊？我一听他口音，东北老乡，气立马消了一半。看小老头儿目光清澈，我心想，多干净的眼神啊，多像被我提拔的那位啊，无辜，又值得同情。

我突然恨起眼前这老家伙，但是，职业素养让我说出了另外一番话，大爷，我家装修，纸壳子老多了，以后都给你。你定期来收，中不？反正放在门口，也遭贼偷。我把贼字咬得很重。

小老头儿的眼神像被点燃的蜡烛，亮了起来，哎呀，太好啦。俺能帮上你啥呀？咋也不能白拿。

我说，啥也不用帮，你就白拿。

小老头儿摆手，不中、不中。这样吧，以后你家门口的垃圾俺包了。我笑了，他当然不懂得我的笑意。他笑了，我当然懂得他的笑意。

作为一名企业高管，对付这种小人，化敌为友，趋利避害，是简单兵法。

回到屋里，我坐了下来。一想到公司那位，稿子就写不下去了。

几天后，媳妇出差回来，我把情况跟她汇报了一遍。媳妇说，处理得当，提出表扬。

我跟小老头儿渐渐熟络起来，他经常来我家收纸皮。我家沙发、茶几、书柜等家具陆续到货，有时忙不过来，小老头儿就主动来帮忙，搬运、拆包、安装，忙完这些，又跟着收拾卫生，不管装修垃圾还是生活垃圾，一律给我清走。有时候，他还特地叫他老伴儿过来帮忙。我看着老两口忙碌的身影，庆幸当初没把小老头儿骂跑。

我心里的算盘早已拨拉得噼啪响，他帮我干的活儿折合成工钱，早已超出卖纸皮的钱。我稳赚。作为一个商人，我怎么能吃亏呢？

两个月后，装修完工。小区物业配了保安、清洁工。小老头儿再想进小区，得经过我同意，否则保安有权把他拒之门外。

春节前的一天晚上，保安呼叫我，说有访客，是一位矮个子老大爷。我想了想，直接拒绝。可是，保安一再找我，我有点儿烦，不知道那个小老头儿想干什么。

不得已，我让他进来了。我家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还从来没有接待过客人。

正在我犹豫是否请小老头儿坐下时，小老头儿连连摆手，说，俺不坐啦，给你拿了点儿黏豆包来，是闺女从东北寄过来的，地道的家乡味儿。过年啦，给你尝尝，估计平时你也尝不到。

说着话，小老头儿伸手递过来一个布包，蓝白相间，很土气的那种。

我呆住了，我真没想到。我竟然顺口说，当初你倒出垃圾拿走纸壳子，我不怪你了，你不用内疚。

小老头儿垂下眼，轻声说，都是老孙干的丢人事儿。俺一发现，就数落他了。那天俺第一次去你家，就是想给你倒下垃圾，替老孙擦个屁股。没承想，让你碰见了，谁知道你这么好，不但没埋怨俺，还主动把纸壳子送给俺，你真是好心人。

我傻愣在当场，半天才问出一句，你也不像捡破烂的呀？

小老头儿笑了，说，儿子来南方创业，住在隔壁小区。人哪，没有遭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现在日子多好，可是，俺们两口子就是闲不住，总想找点儿事干……

我脸通红，忽然感觉小老头儿在我面前高不可攀。我赶紧给他让座。

我突然想开了一件事，公司那位，我不恨他了。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天池小小说》2024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