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上的边关

作者: 卢一萍

编者按:

在中国西部万余里边境线上,戍边军人驻守在“生命禁区”,面对极寒缺氧、雪崩塌方、雷电风暴的严酷环境,用忠诚、青春和生命谱写了一曲保家卫国的血与火之歌。本刊从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雪线上的边关》一书中节选部分章节,带您走马边关,感受戍边军人的伟大奉献精神。

把风沙嚼碎了,咽下

从西藏的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其实就是从一个海拔高度走到另一个海拔高度。

在西藏,高山反应会让你无处可逃。即便离开,你最多也只能从一个高海拔地区逃到一个海拔稍低的地方。对一个被高山反应折磨的人来说,你还是无法逃脱那种痛苦。你只能适应。

2015年,我从日喀则出发,苍穹高远,丽日白云,大地在不知不觉中抬升,待原本模糊的喜马拉雅山脉逐渐清晰,就到了岗巴小城。看见它时,会倍感突兀,心中疑惑: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类聚居地?随之也会惊喜,好像在荒凉的月球表面找到了人类的居所。

岗巴县位于卓木雪山和康钦甲午雪山附近,地处喜马拉雅山中段北麓,紧靠珠穆朗玛峰,是一个雪山环绕之地。全县地广人稀,在4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仅生活着万余人口,是我国“平均海拔最高、自然条件最差”的地区。

岗巴边防营担负着近十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和近20个通外山口的边防巡逻任务。每条巡逻线路都险象环生,有些山口长年风雪弥漫,风力可达10级。

人们对岗巴边防营军人的评价是:岗巴军人,没有吃不了的苦。

这是他们所处环境和执行的任务决定的。

以前,为方便给哨所官兵运送物资,上级为营里配了几十头骡马。这些强壮的“新战友”虽有“高原之舟”的美誉,但来到驻地没多久,就相继死去。后来,上级又送来了几十头牦牛。遗憾的是,这些牦牛也没坚持多久,就陆续倒在了运送物资的路上。

肖顺海对我说,生活在这里的人,感觉生命就像一块随时可能坠落到石头上的玉。但他已把自己的生命在这里放置很多年。他1995年从四川富顺入伍后,就来到了藏南边防。2008年,他到岗巴边防营一连任指导员,后任岗巴营教导员。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个岗巴人了,有了当地人的肤色、疾患、生活习惯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已把自己从一块玉变成了一块岗巴石,可以随便摔打了。

他知道岗巴植物稀少,所以来时带了一株仙人掌。仙人掌长得很强壮,已经开花了。他说他以后离开,会把这株花留下,“只可带花来,不准带花走”,这在岗巴已相沿成习。

在岗巴,绿色尤为珍贵,所以流传着很多士兵与树的故事。有人戍边三年,看见树会拥树而泣。在内地再平常不过的树,那个时刻,在士兵眼里就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在岗巴很难看到树,县城亦然。因为这里海拔太高,河滩上的牧草一从冰冷的泥土里冒出来,就变黄了。但在边防营四连驻地有一大片红柳,计有148棵。它是这里的森林,是岗巴军人在“生命禁区”创造的奇迹。

由于自然条件恶劣,这里自古以来就不种树。当地人心中无树,他们认为,树只长在它能长的地方。也有人骑马走很远的路,到有树的地方去看树,但他们觉得,那些只不过是另一种长得更高的草。

四连的官兵想试一试,看树在这里能否成活。他们种树,本身是自己需要一种安慰:你看,这里树都能活,我们在这里戍守边防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人和树就是这么一种关系。人最早是从树上下来的,树是人类最古老的家园和故乡。树多的地方,人就活得滋润。

树苗是从300多公里外的日喀则抱回的,好几百棵。官兵们挖地三尺,掘开冻土,拌上羊粪。树苗成排成行,为抵御大风,官兵们用木棍给它们做支撑,用绳索绑束;冬天,先用旧衣服包裹枝干,再用塑料薄膜把树罩住。终于,有近200棵红柳的根扎进永冻层。最终,活下来的是这148棵。

既然树能活下来,那就能种活蔬菜。

每年一到10月,大雪封山,边防营所属边防连队便与世隔绝。以前,官兵们一年有9个月只能吃罐头和干菜,于是,在“生命禁区”种出蔬菜就成了岗巴军人的新梦想。

就像没人想着在岗巴栽树一样,这里也一直没人种菜。种菜的活儿比种树精细,要掘地三尺,把冻土刨开,拉走,再从绿洲上拉来熟土,撒上羊粪,建起半地下温室。岗巴风大,为防止温室玻璃和塑料大棚被风刮坏,要建两米多高的挡风墙。好在辛劳没有白费。当年,小白菜、萝卜、青菜、洋葱、土豆就在岗巴落了户。接着,岗巴又试种了黄瓜、南瓜、青椒、茄子。现在,我看到每个连队都建了蔬菜温室,总面积有3万多平方米。即使外面冰天雪地,温室内也春意盎然。

植物是生命的映照。在“生命禁区”,更是如此。

如果你来到岗巴边防营,连队干部一般都会带你去参观连队的温室。在他们心目中,那不仅仅是种植蔬菜的地方,还是他们的花园,是个可以看到绿色、看到花朵、看到春意、寄托乡愁的地方。他们希望与你一起分享。

在有限的生机面前,官兵们要时刻面临生死考验。即使你端坐不动,生命也在被剥蚀,像一块被锈蚀的铁,或一块正在被风化的石头。这种剥蚀对有些人缓慢一些,对有些人则格外剧烈。

肖顺海记得自己当兵的时候,连队没电,1995年下大雪,气温骤降到零下30℃,连队的柴火没拉够,取暖一下成了问题。所有的液体都被冻住了,一夜可结3米高的冰柱。大家就到雪里刨牛粪,把连队原已掩埋的烂胶鞋挖出来烧火取暖。但晚上还是冻得不行,即使盖3床被子再加上皮大衣,还是冻得难以入睡。

对于环境的艰苦,大家已经习惯。肖顺海也很少把它放在嘴边。如今营房里有地暖,建了阳光棚,电视有信号,蔬菜、肉食随时可以供应,条件已经好多了。他很知足。

肖顺海得了痛风。这是岗巴的“流行病”。痛风一旦发作,痛得剜心刺骨,欲生欲死,难以忍受。

当时,全营得这种病的有30余人。

另外就是掉发。20岁左右的小伙子,在这里也会秃顶。

从云南玉溪入伍的彝族战士者德海是四连的下士班长,2009年12月入伍到岗巴。刚开始是掉牙齿,一掉好几颗,他被吓住了。因为他当时才20岁,离老得掉牙的年龄还远着呢。有战友开玩笑说,他在换乳牙。他笑不出来,手里捏着自己的牙,说自己可能未老先衰了。这还没完,2014年3月,他的头发又一团一团地往下掉。洗头时,脸盆里全是头发。接着,眉毛也开始掉。

营部驾驶员吴鑫中士也是如此。他比者德海早入伍一年,也比者德海早掉发一年。他和者德海的头发都是一团一团地掉,跟“鬼剃头”似的。

还有个叫杨春的战士,10天时间,头发全部掉光。不仅他自己被吓住了,其他战士也被吓得不轻,都想办法去保护自己的头发。

许其伟中尉当时才27岁,但6年前他开始掉发,4年前就已秃顶。他每次回家都去治疗,什么方法都用了,也没有什么效果。那时,他内心已似看破红尘般坦然。

当时,全营正在掉发的有17人。

对于自己的形象,吴鑫很在乎。这也难怪,他正在和就读于贵州师范大学的女友恋爱。相比之下,者德海要淡定一些。他说,这玩意不要命,不要紧,说不定服役期满,回到内地,把脑袋往氧气里一泡,头发就噌噌噌地长出来了。

这种伤害来自无形的、没有一点儿声息的敌人。你无法和他直接面对。

岗巴边防连与营部紧邻。从海拔4700米的连部到其驻守的5010.4高地高差只有约310米,但彼此距离达4公里。小路若羊肠,要走3个多小时。

连队官兵轮流上哨,由一名班长带领多名战士驻守一年。哨所由碉堡和山洞组成,碉堡里住两人,剩下的人住山洞。饮用水从山下挑,饭食以野战食品为主。

观察哨每天都要有人站岗,要携带观察器材、干粮和水。有人去观察哨,有人留守。上面风大,有时能把人吹翻,所以站岗的人只能趴在地上,在一个秃山包后隐蔽观察。早上去,晚上回,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顶嘎边防连所属开鲁山口的巡逻更加艰苦。这条巡逻线路有30多公里,除十余公里可以乘车,其余都要徒步。巡逻队都是凌晨两点钟起床吃饭,三点钟出发。起点海拔4000米,此时虽是6月,却寒意逼人。开始可乘车,但翻过第一座山后,车就不能前行了,只得负重20多公斤,徒步爬山。刚开始,灌木等植被也很茂密,山越来越高,气温越来越低,最后只见草皮、石头和雪山了。到达最高点——当地人叫哈达山,海拔已达5600米。这是一个大风永不停歇的山口。尘土早被风刮走,只余大大小小的光滑石头。在一个大石堆上,插着许多木桩,木桩上挂满了猎猎飘扬的哈达。登上这个山口,还得由此下山,继续前行十多个小时。

下山更难,高差1000多米,全是深沟。行至沟底,涉过河之后,再翻下一座山……体力一次次消耗,一些战士恨不得从山顶直接滚到山下去。最让人难受的是变化无常的天气——山下天晴、半山落雨、山顶飞雪。一日经历春夏秋冬,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如果一路顺利,晚上七八点钟可回到连队;如果不顺利,半夜也回不来,去一趟要十多天才能缓过劲来。

岗巴边防营的最高控制区海拔为7107米。抵达巡逻点位至少要到达海拔5900米。一般人如果不具备军人般的坚强意志和毅力,是很难完成任务的。

有一次,三连18名官兵到海拔6400米的曲登尼玛山口巡逻,巡逻车爬到5200米的山腰就抛锚了。当时,已是黄昏,连长刘先定命令战士们弃车前行,必须到达点位。狂风夹着大雪,漫天飞舞,官兵们在没膝深的积雪中艰难前进。气温太低,大家嘴里冒出的热气只要沾到东西——无论衣领、眉毛还是帽檐,就会立马结成白色的冰碴,棉帽和脸冻在了一起;氧气太少,每个人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眼冒金星。有4名战士相继昏倒,滚下雪坡。刘先定和其他战士呼喊着将他们救上来,互相搀扶着继续向点位攀登。就这样,他们在风雪中,冒着近零下30℃的严寒,挣扎了整整一夜,于次日清晨7点钟在太阳抹红东边的天际线时,终于到达位于雪山顶上的巡逻点位。

冰雪把界碑掩埋了,要找到它,看它是否完好,才算完成任务。大家只能用手扒开积雪。因为海拔太高,高山反应非常厉害,好几个战士趴在雪地里,晕倒了。两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把界碑找到了。待把界碑擦拭干净,每个人都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但在高山反应和严寒的夹击下,他们不敢停留,赶紧从雪山上一段段往下滑。

对于这样的巡逻,大家不但毫不畏惧,反而为能够参加倍感光荣。因为边防军人最伟大的工作,就是巡逻到点到位;最最伟大的事,就是不失寸土。

高原是一把磨人的剑,对官兵们的折磨,无疑是明目张胆的。

肖佑恩从战士到副教导员,在岗巴整整干了12年。长期在高寒缺氧条件下生活,他的脑神经功能过早地退化,双眼多次出现间歇性失明。教导员曹型明在岗巴工作了17年,患有严重的痛风病。每次发作,他都痛得打滚。可他不愿离开岗巴。他说,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他是幸运的。

老哨长胡同德,在查果拉守卡11年,心脏肥大,转业回到内地半年就病逝了;从军校毕业来到岗巴的颜世文,第二年就患了高原性肝硬化,病逝时只有22岁;机要参谋倪建华,在岗巴工作两年半后,死于高原性败血症,年龄仅22岁。

牺牲在岗巴的,还有他们的亲人:老连长王海的妻子刘玉菁千里迢迢从广东来到岗巴探亲,到达的当天就被脑水肿夺去了生命;老战士黄颂的未婚妻刘燕从四川老家来连队完婚,到岗巴的第三天,突患高原肺水肿,昏迷后再也没能醒来,当时她年仅21岁。

把风沙嚼碎了,咽下;

把寒冷嚼碎了,咽下;

把海拔嚼碎了,咽下;

把一切艰难嚼碎了,咽下……

在岗巴营官兵口中传诵的这几句诗,很好地诠释了岗巴边防军人的气概和胸怀。

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任何神圣之旅都是充满艰辛的。

我们到达狮泉河后,就躺下了。躺了两天,才挣扎着起来了,屏息感受世界的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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