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兰泉河
作者: 焦冲1992年,冬天,华北平原。
距离寒假还有三周,本学期授课已完成,学生们正在做习题。没人搞小动作,没人说笑,像避猫鼠一样老老实实地趴在桌上,个别者偶尔会用余光扫射,伺机要做些什么似的。教室里安静得很,仿佛掉根针都听得见。民办教师王素英正站在窗外,两只手握着罐头瓶,装着刚从家里倒来的热水。鬓边那缕灰白的头发被冷风吹起又落下,如此反复,像在做踢腿运动。天很冷,但她还不想进去,目光穿过玻璃窗,落在了杨天领身上。
炉火欢腾,隆隆有声。炉壁通红,宛如才冒出天边的朝阳。杨天领坐在炉子旁,脸烫得像烤红薯,不时手持文具盒贴在脸上降温。待文具盒的温度升高,他又拿水瓶在脸上滚着。窗玻璃突然被王素英敲响,学生们受到惊吓的同时竖起耳朵,机警如小兽。坐在窗台旁的男孩推开窗户,凛冽的空气伴着王素英那冷冰冰的声音一同进了教室:杨天领,出来!
杨天领吓得一激灵,慢吞吞地起身。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好像他是第一道上桌的菜。充满疑惑地蹭到门口,拉开锈迹斑斑的铁门,他低着头朝王素英走去。目力所及是她的下半身,随着他不断靠近而变短,眼睛里只剩下她那双灰扑扑的棉鞋时,他停住脚步。他依然没想起犯了什么错,今天没捣乱,老师在时很老实,她出去时也没有搞出大动静。
抬头,看这儿。王素英命令道,严厉的语调和让不注意听讲的学生看黑板时如出一辙。
顺着王素英手指的方向,杨天领发现墙上有五个字——陶罐和铁罐,红砖白字,端端正正,他认为自己写得还不错。
你写的吗?她质问,什么时候写的?
昨天写的,怎么了?他不明白写字有什么不对,难道不应该先夸夸他写得多么好?
哪来的粉笔?这是损害公物,你知道吗?
下课时在讲台旁捡的,他理直气壮道,您又没说过不让在墙上写字。
刚入学时我就说过要爱护公物,不要乱写乱画。她提高了声音,没想到他会顶嘴。
反正怎么说都是老师占理。他默默地想,眼珠子骨碌骨碌转。
把这儿擦干净。王素英道,你现在三年级,不是小孩子了。
哦。他不怎么服气。
明天拿五块钱来。她又道。
啊?杨天领道,凭什么?擦干净还不行?
王素英道,损害公物要赔偿,最主要是让你长记性,好好想想自己哪里做错了。
杨天领最怕跟妈妈要钱,那表情像是从她身上割肉一样痛苦。除夕夜给他十块钱压岁,等过了节还会连同其他长辈给的一并收回,说给他攒着。可轮到他要零花钱就难了,问这问那,一毛钱她也要搞清楚去向。只有儿童节时他才能随便花,可也只有两元。他望着王素英,眼神里露出一丝乞求,希望她能收回成命,虽然他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还是愿意一试。
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让王素英觉得解气又厌恶,本想多教训他几句,可天实在太冷,她冻得直哆嗦,便草草了事道,先进去,下课了记得擦掉,明天把钱带来。说完,她扭身朝门口走。杨天领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后背,足有十秒钟才迈着机械的步子跟了进去。
下课后,杨天领从堂妹杨天美那儿拿了一块抹布,沾湿后去擦那五个字。杨天美只比他晚出生十天,两个人一起上的学,可今年她还在上一年级,因为她成绩很差,连蹲了两年。去年升学考试她都没能参加,王素英怕她拉低平均分影响自己的业绩和奖金,便提前给她和几个像她一样成绩差到不像话的学生放了假。整个南棋盘村共有四十多个学生,王素英是唯一的老师,她负责教到三年级,等学生们升入四年级后,便会进入邻村的中心小学。在自己的孩子上四年级之前,没有家长敢质疑王素英的做法,大多数时候只把原因归咎到孩子身上,不然为什么同一个老师教的,就有人每次考试都能得双百呢。
昨天写字时,王素英根本不在,怎么会知道是我呢?她又不是千里眼。回到座位上,杨天领就开始琢磨,最后他得出结论,多半有人告了密,会是谁呢?他一边擦一边叨咕着。站在身边的堂妹问他嘀咕什么呢,他便说出了心中的疑问。堂妹见周围没人,便凑过来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也不要去找她。杨天领略感意外道,你知道是谁?堂妹嘘了一声道,我也没听清,早自习下课时我看见孟爱玲跟老师说悄悄话来着。
哦,杨天领顿悟,我怎么没想到呢,除了她不会有别人,她就爱打小报告。孟爱玲是班长,因为她爸是村支书,她像她爸一样爱管闲事。杨天领记得有一次午休时他和几个同学到兰泉河洗澡,就是她告的状,结果他们被老师罚站了一下午,还被叫了家长。
堂妹道,我不能保证就是她,要是你找她,她还会告诉老师,你又要吃苦头。
放心吧,杨天领道,等放假了再找机会,准让她好看,那时王素英就管不了了。
早知道你这样就不告诉你了。堂妹一脸担心。
没事儿,碍不着你。杨天领擦掉墙上的字,把抹布扔到了她手里。
到家,做作业,看动画片,饭吃完时天气预报也结束了,杨天领这才提出要五块钱。
要那么多钱干啥?妈妈正在洗碗,头也没抬。他懒得编谎话,数目不算小,不容易找名目,一旦被戳穿,不会有好果子吃。妈妈听了原委,愣怔片刻,脸慢慢沉下来,直起腰,湿漉漉的手里还抓着一只缺了口的碗。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不能让我们省点儿心吗?净闯祸,我没钱,你自己想辙去吧!她的愤怒被压抑得过了头,于泄气中透着失望。杨天领站在原地,渴望她改变主意,妈妈视而不见,筷子被搓得哗哗响。
杨立明每天骑车驮着两个大筐走街串巷卖水果,一回家就躺到炕上歇着,他瞥了儿子一眼,又去看电视。妈妈擦净饭桌,让男人把它拎到了堂屋。
再进来时,杨立明问,你写的啥字?是一篇课文的题目,杨天领强调粉笔是捡的。杨立明叹气道,真不让人省心,非让她抓到把柄,本来看咱们还不顺眼呢!妈妈坐到炉边烤火,被冷水泡过的手指红得好像血肠,她道,五块钱够买一斤猪肉了,你爸吆喝一天才赚十多块,你以为钱是大风踅来的?真不懂事!杨立明道,那两口子都没安好心,怕别人过得好,怕咱儿子有出息。妈妈道,谁让他们家没儿子呢,三个丫头,老大还是个傻子。杨立明哼了一声,报应。
上一代的恩怨,杨天领听大人们说过,但具体怎么回事他不甚清楚。不过他也能感觉到,王素英和她丈夫确实在针对他和堂妹一家。去年夏天时,杨天领养的几只鸭子从兰泉河回来时拐进了王素英家承包的鱼塘,王素英的丈夫拣起石头便砸,他说要帮着杨天领赶鸭子,却专拣拳头大的石头追着鸭子瞄准,结果杨天领最喜欢的一只公鸭被砸中脑袋。杨天领抱着鸭子流了好多眼泪,直到它没有了气息还不肯放开,暗中发誓要为它报仇。幸亏他聪明,学习成绩好,不然王素英一定会像羞辱堂妹那样羞辱他。杨天美成绩差,给了王素英诸多机会,有一次被叫到黑板上做题,意料之中地算错了,王素英便当着众人的面骂道,你是猪脑子吗?说着,还揪起她的耳朵把她的脑袋往黑板上撞。堂妹不让杨天领把她挨打的事告诉家里,她怕不能再上学,她爸妈一直都认为她上学就是白花钱。
算了,反正还有半年就上四年级了,离开了就好。杨立明说着要从兜里掏钱。
不行。妈妈拦住,不能总给她脸,咱们穷归穷,可也不能被人随便欺负。
只剩半年,忍忍就过去了。杨立明道,为了孩子着想,闹大了,她往咱儿子身上使坏。
明儿我去学校,倒要问问她,有什么权力罚款,学校又不是她开的,真是无法无天!妈妈额前的刘海随着她的脑袋乱甩,看上去有点儿滑稽。杨天领极力忍着才没笑出来,他从没见过妈妈如此失态,即便是和奶奶吵架时也没有。
得了吧。杨立明想息事宁人。
你抹不开脸,我不怕。妈妈道,这样教育孩子,将来他跟你一样胆小怕事。
好吧好吧,我现在就去问清楚。杨立明不情愿地挪到炕沿,两只脚插进了静静等待的棉鞋里。杨天领注意到爸爸的袜子坏了,一只露出粗糙的脚后跟,另一只露出大脚趾。
北风低吼着,在电线和树枝间鬼哭狼嚎。柴禾垛,砖垛,房子以及被风吹成的雪堆在黑暗中显出模糊的轮廓,犹如面目狰狞的怪物,让杨天领的心不由得缩紧,仿佛它们代表着灾难和不幸,要尽量远离,甚至连看都不能看。手电筒的光束像利刃将夜切开一道伤口,杨天领在刺眼的伤口里前行,影子落在地上,忽长忽短。
快到王素英家门口时,爸爸突然关掉了手电筒。杨天领眼前一片黑,眼盲了似的。他驻足回头,爸爸变成了黑影。黑影没有动,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两道青烟从鼻孔冒出后,他才说,你不想让妈妈到学校闹吧?
那当然,杨天领道,丢脸。
爸爸短促地笑了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那截猩红在一瞬间映出爸爸脸上的落寞和无奈,他从兜里掏出钱塞到杨天领手里,说,明儿给老师吧,不要告诉你妈。
她要是问起来,咱们怎么说?
就说爸爸和老师讲了半天理,王素英不要钱了。爸爸道。
他把钱装进兜拍了拍,确保它不会因为摩擦而蹿出来。然后用轻松的口吻说,真好玩。
哪里好玩?爸爸问。
骗妈妈。杨天领道,和爸爸一块,这是咱俩的秘密。
抽完了,爸爸将烟头扔到地上,抬脚碾了碾,仰头望着星空,语重心长地说,你好好上学吧,将来才能离开这儿。
好的。杨天领点点头,好多长辈都跟他说过这句话,直到这时他好像才明白它的意思。
往回走时爸爸说,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人生没有真正开心的事,也没有什么不能承受。
期末考试,作文扣了四分,其他题都答对了。在附近的几个小学里,杨天领的成绩名列前茅,因此得了奖状、钢笔和本子。听分回来,他和堂妹先到了爷爷奶奶家,二老笑眯眯地看着孙子的奖状,夸奖够了才问孙女考得如何。她倒是及格了,数学甚至得了七十多分。爷爷道,别再蹲班就行。奶奶道,女孩子嘛,多少都一样。她的语气在宽宥中透着舍弃和放逐。
过完年,打了春,风也变得温柔了。天蓝得叫人心碎,偶尔一声清脆的炮声如敲击木鱼般遥遥地传来,抬头只见一团烟雾,像一朵游云曼妙地卷起,继而羽化在无垠的湛蓝里。兰泉河边长着高大笔直的白杨树,拧着一股劲儿比赛似的直往天上捅去。阳光在冰面上闪烁跳跃,低洼处汪着浅浅的一片水,不时传来空灵的咔咔声,仿佛冰层正在从内部解体似的。
这是元宵节的白天,杨天领正和堂妹走在河埝上,商量着晚上放烟火。所谓的烟火是他从小卖部买的电光花,可以拿在手里转着圈燃放。除夕夜时,他放了十根,觉得很好看,虽没有在高空中绽放的大型烟火绚烂夺目,却有一种近在咫尺的美丽,他希望堂妹也能体会。她的眼睛里显出期待的目光,不经意地投向远处,渐渐变得迟疑,步子随之慢下来。觉出她的异样,循着她的视线,他发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堂妹道,是王老师吧?
她来这儿干嘛?杨天领的口吻好像河边不是王素英能来的地方。
准是又在找傻闺女呢,昨天就在找,估计还没找到。堂妹道。他想起了那张憨痴的脸,以前他曾在路上见过,她还朝他笑了,他被吓得一怔,像是被她的笑咬了一口。想到这儿,他道,咱们绕路走吧,懒得跟她说话。堂妹道,可是她好像看到了,知道咱们躲着她,又该不高兴了。杨天领想了想道,好吧。两个人平视着前方,放缓了步子。王素英不断向周围张望,目光在两个孩子的身上扫过后又转了回来。杨天领还没说话,堂妹倒先叫了一声“老师”,大方而自然,和课堂上的扭捏判若两人。王素英答应着,又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她的大闺女。两个人摇头说没有。错身而过后,只听王素英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大霞”,那是她大闺女的名字。杨天领和堂妹相视而笑,放开步子朝家中走去。
晚上,杨天领吃了六个元宵和一碗米饭,拿上准备好的电光花就要出门。爸妈赶忙叫住他,再次嘱咐他不要溜冰,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连声答应,让他们放心。和堂妹来到河对岸的野地时,已经有好多孩子聚集在此,有的在放烟花,有的点着了一堆柴禾,并不断往里添加树枝,火苗越来越高,照着孩子们的笑脸,照亮了初升的满月。
杨天领和堂妹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点燃电光花,顿时光芒四射,如流星般耀眼,却能持续足够长的时间让他们许愿。两个孩子跑着,笑着,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几个黑影逼近才收住欢笑,停下旋转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