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重返精神原乡的回答

作者: 于枭

焦冲的小说存在两个明显的纬度,一个围绕现代城市空间展开,讲述异乡人生存现状的都市生活,另一个围绕华北农村的乡土世界,讲述原乡人精神图景的人间故事。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两种叙事同时存在于他小说的光谱之中,两者共同塑造了小说世界“原生家庭”的概念。当我们热衷于评说焦冲小说中的城市经验时,同样也不能忽略其中的原乡底色,而向精神原乡的回溯与追问,也是焦冲近两年小说的重要转向之一。

短篇《月光下的兰泉河》最让人感到惊喜的,是作者文学创作中善恶伦理观念的更新。毫无用处的善与毫无节制的恶是焦冲写作中惯用的叙事概念,两组概念界限清晰、对照鲜明,形成了极具落差的审美意向,在他早些的创作中,这种倾向极其明显。比如《巢寄生》中的陈惠莲对金钱的渴望,《夜间飞行》中寝室室友对“我”毫无理由、充满恶意的嘲笑与排斥,“恶”的毫无顾忌和“善”的无能为力构成了小说的基本逻辑。而在《月光下的兰泉河》中,则展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场景——乡村教师王素英对幼童的苛责,爱抱怨的母亲持家的不易,欺骗妻子的杨立明维护孩子脸面的慈爱,对老师心怀不满的杨天领不计前嫌的相助,诬陷兄长的杨天美刻意讨好师长的心酸。焦冲以往作品中“恶”对“善”全面碾压甚至“全员恶人”的景观并没有在《月光下的兰泉河》中复现,小说中角色对“善”“恶”抉择都有极为自然的起因和缘由。当代乡村社会中个体的生活不易与相互理解、怀疑猜忌与释然妥协,都在一场幼稚的儿童阴谋中得到构建与展现,作者在其中也达成了某种“善”“恶”共存、“善”“恶”和解的伦理观念表达。《月光下的兰泉河》是焦冲少有的只有“原乡”独自存在而城市因素完全消失的小说,其中,“原乡”从幕后走向台前,从背景走向焦点,成为了作者观察并描述的对象。借此机会,我们也得以对焦冲这位城市写作者的精神原乡进行一二窥视。

农耕文明中封建家长的粗暴专断,现代生活中市井小民的背刺贪婪,是焦冲“原生家庭”叙事的“左膀右臂”,它们既概括了当代人情感困境的过去,也点明了当代人进退失据的尴尬现在。然而从《时间的秘密》开始,焦冲小说中象征农耕文明的“原乡”的意义出现了明显转向——记忆中粗暴的父亲,无条件地包容了事业失败、性取向不合群的“我”,“原乡”所代表的封建伦理中“望子成龙”“成家立业”的标签得以在其中消解。而在更近一些的《门前一束马缨花》《人约黄昏后》中,“原乡”更是成为了所有“异乡人”实现自我和解的唯一解药。《月光下的兰泉河》则更进一步,讲述了以上小说中人物幼年的“原乡”起始,并为其提供了一个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可以躲藏、容身的所在。“兰泉河”作为焦冲小说中常驻重要的意向,从《时间的秘密》开始出现,在《月光下的兰泉河》中流向了洒满月光的华北平原,具有非常典型的指代意义。“原乡”概念,也从焦冲早期小说中导向原生家庭种种顽疾的定位,逐渐转向了更加中性甚至褒义的方向。

当然,焦冲小说中关于“原乡”的转向是可以预见的。在以长篇《原生家庭》为中心,前后延伸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焦冲对原生家庭这一概念的耕耘可谓日渐精进,对围绕这一概念的叙事更是驾轻就熟——对抗、逃离,无法对抗、无法逃离成为了他笔下人物与原生家庭周而复始的日常。但是,对此类题材的狂热偏爱不只成就了焦冲,在某种意义上也限制了焦冲。在这惯性的写作过程中,作者将不可避免地面临自我重复的风险。而且我们也在其中隐约看到了诸如人物脸谱化、情节同质化等苗头,人物“进退失据”的情感状态正在由作品渗透溢出。这种危险,相信作者本人比读者有着更为清晰的感知,《夜间飞行》《时间的秘密》可以说是焦冲在意识到此风险后本能的自我调整,两篇小说在结构、立意中都不算成功,但也迈出了最为艰难的第一步。《月光下的兰泉河》则是完全脱离了焦冲笔下“原生家庭”的所指,在“原乡”观念中转向,成功地拓展了个人的写作视野,并为处于“进退失据”写作焦虑中的自我提供了必要的情感依托。这样的自我改变,是一位作家走向成熟的必须,也是小说家焦冲更进一步的必然。

理查德·弗兰纳根在对话余华时说,“小说只会抛出问题,却不会给出答案。”焦冲的“原生家庭”系列小说,大概做的就是类似的工作。然而与小说逻辑不同,现实世界中的饮食男女们,不仅会提出问题,更需要得到解答。夹在其中的小说家,需要在这个缝隙中回旋,在两个逻辑中达成自洽。这就意味着,虽然小说不会给出答案,但小说家在抛出问题之时,心中一定已经有了个人对它的回应。重返精神原乡,大致就是焦冲在《月光下的兰泉河》中给出的回答。

(于枭,就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从事当代文学研究。文学评论见于《文艺报》《文汇报》《青年文学》《绿洲》《河北日报》等,出版评论集《眺望雪山》。)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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