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

作者: 梅驿

在过了半年多自由自在的日子后,老何和小林二人的生活迎来了一系列的变化。

说自由自在,也不是完全没有羁绊。是有限制的那种自由。老何和小林都是规矩人,老何在镇政府工作,小林在一所高中教语文,两个人朝九晚五,兢兢业业这么多年,终于熬到了人生这个阶段。儿子饭饭上了大学,双方都只剩一个老人,每周只需去探望一次,其余时间,下了班,两个人确实无事一身轻。老何在起点中文、晋江开了两本网络小说,每天追着更新。小林设了个小红书号,每天拍拍照片,发发视频,自己配配词,比如“夜色不掩明丽,丁香沉静如处子”等,相较于那些泛滥成灾的文案,老何觉得小林多少还算是个知识分子,与高中语文老师的身份相匹配。

先是老何的母亲住过来了。父亲去世八年,母亲一人在乡下独居,老何曾劝说母亲跟着他们住,母亲不来。不来就算了,老何没有再劝。小林坐月子,包括照管饭饭那几年,他们手脚并用,忙乱不堪,都是岳母帮着他们的。父亲一直患病,母亲腾不出手来。老何的弟弟定居成都,母亲更鲜有余力过问。老何能理解母亲,但小林心里多少有些芥蒂。这回住过来,是因为母亲糖尿病突然严重,眼底充血,视力模糊,在医院治疗了一阵儿,出院时,母亲主动提出跟他们住。老何自然同意,跟小林商量,小林勉强同意了。

实际上,老何早就有心理准备,独居的母亲早晚会跟他们一起生活,但他没有料到这么快。老何把次卧收拾出来,从网上购买了新床单新被套,母亲是个干净人。

老何和小林的生活多少有些受影响,小林跟老何抱怨过几次。原来老何做饭,晚上多煮粥,一碟素菜,一碟水果,母亲有糖尿病,便改成煮杂面条,水果也换成糖分少的。母亲对他们这个家熟了以后,主动执掌了厨房事务。然后便是顿顿软烂,也炖鱼肉,少油无盐,老何和小林都不喜欢吃。还有,小林每晚洗澡后都光着两条腿走来走去,被母亲遇见一次后,穿上了睡裤。小林没有提夫妻生活。老何觉得这也是小林抱怨的内容之一。小林年轻的时候倒没有什么,现在四十多岁,反而探索欲骤增,有一天买了情趣内衣,老何激动之余有些惶惑,怕小林还有什么别的以他近五十岁的男人之身接不住的举动。母亲来后,小林把那些东西锁在了柜子里。老何在小林的小红书号上看到一句:岁月忽已晚,要抓住青春的尾巴。

如果小林抓的是青春的尾巴,母亲抓的便是人生的尾巴。这不得不令老何深觉重任在肩。老何坐在沙发上,茶几对面,一边坐着母亲,一边坐着小林时,老何会油然而生一种他是这两个女人的主心骨的想法,这让他对她们俩宽容而怜惜。母亲“抓尾巴”的方式老何也便宽容了,是去听讲座。虽然他早就听同事们痛心不已而又万般无奈地吐槽老人们听讲座后怎么拦也拦不住是个火坑都要跳的种种行径,也看过小品《床垫》,他还是默认了母亲去听讲座。心里怀有隐隐的侥幸。母亲年轻时在村里代过课,现在虽年过七十,但会玩手机,思路清晰,相较于那些农村老人,母亲是个摩登老太,应该不会那么轻易被骗。何况,母亲终日一人在家,从日光初升到暮色全笼,没有什么事情做,也确实是孤独。孤独是什么呢,到五十岁,老何才闹明白,孤独并不是一个人无处诉说,而是陷于茫茫无际的黑暗中,看不到丝毫光亮。无助,才是孤独的内核。

听讲座久了,就会买产品。母亲所买的产品中,花钱最多的是一箱药酒,六百多块。这在老何的接受范围内。虽然那酒在阳台上放了好几个月,最后扔掉了。扔的时候,母亲避开了,老何的心疼了下。晚上,小林免不了抱怨,老何积极安抚一番,也就罢了。说到底,这六百多块没有从老何的工资中出,是从老何在外头的讲课费中出的。老何工作二十几年,对乡村农业有一点研究,每年都有三五个地方请他去讲一讲。也是小林目前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前段时间,小林一个大学同学来他们学校开了个讲座,讲散文写作。当年他们都是中文系的高材生,二十多年过去,同学成了著名作家,而小林还是个县城中学的老师,连副高也没评上。她有些受打击,当下决定跟同学学写散文,一副证明自己的样子,在家里便神思飘摇。

可一篇散文没写完,岳父突然心梗,住院了。治疗了半个月,最后落下个后遗症,右胳膊打不了弯,失去了劳动功能。老何观察那条胳膊,僵直地垂着,像一根木头棍。这硬邦邦的胳膊无论如何做不了饭了,小林终于回过神来,跟老何商量爸爸以后怎么生活。岳母是一年前患病去世的,岳父伤心了一阵就恢复了往常,他爱好众多,下棋,钓鱼,吹葫芦丝,狐朋狗友一大堆,每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老何有时候还挺羡慕岳父。这下不羡慕了,坐着,岳父和正常人一样,一站起来,岳父那条胳膊便如一个器物,让他看起来不是一个整体。老何提了两条建议,一条是请钟点工给岳父做饭,一条是去他们家吃饭。小林选择了后者,想让大病初愈的父亲多感受感受家庭温暖。

这样,原来两个人的家,现在成了四个人。当然,四个人的时候只在饭点前后出现。午餐前后一个多钟头,晚餐前后一个多钟头。岳父早饭不来他们这儿吃,在附近的小摊上解决。岳父住的是栋老楼,叫文星苑,老何和小林住的是栋新楼,有个不知何意的名字,叫布拉格之恋,内中有几栋异域风情的别墅,其余几十栋都是普通楼房,老何和小林住的是普通楼房,南向,两室,客厅窄长,阳光不易进入。两个小区相隔三公里。

岳父几乎每天中午都带青菜,隔三差五还带肉或鱼。自己没有能力择,岳父把青菜放到水盆里用自来水冲。母亲见状,赶紧去关水龙头。母亲住过来后,他们家终日不拧紧水龙头,在水槽里放一个洗菜盆,滴答一晚上,就是一盆免费的清水。母亲用这些储存的清水洗菜。岳父不熟悉母亲的习惯,他们虽是多年的亲家,但之前来往并不多。老何也没有跟岳父解释,以后要一个锅里抡马勺,还能事事解释?

吃饭时,母亲用两个陈旧的搪瓷盘盛菜,盘沿上印着“池县人民医院营养室”字样,字很大,红色的,很显眼。小林把筷子停在盘子上方,眉头一皱,说,怎么用这两个盘子?母亲的眉头马上也皱了起来,老何理解一个人做了饭端上桌被挑三拣四的委屈,赶紧说,这两个盘子大,好用。

之前,母亲也用这两个盘子盛过菜,这两个盘子年深日久,是老何父亲的遗留物。父亲三十多岁就患了精神病,但他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病,为了证明自己没病,在池县人民医院住院期满后,父亲偷了两个盘子。那年景,农村还没有人家用盘子,他们家率先用上了。母亲很珍惜这两个盘子,放在包袱里,带过来了。这两个盘子作为盘子除了出身不好,优点还是很多的,大、深、好洗、不怕摔。它们第一次上桌时,小林只是皱了眉头,没说什么。现在,因为岳父的到来,小林开始计较了。大约不想让岳父感觉自己生活得很粗糙。小林说,多少好盘子不用,用医院的盘子!老何正想怎么回她,岳父说话了,林明,你们这代人没过过苦日子,对什么都不珍惜,这盘子怎么啦,用它盛菜,味就变啦?说完,岳父用左手连汤带水㧟了一勺菜,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说,变好吃啦,以后就用它们盛菜!小林目瞪口呆。老何在旁,差点笑出来。

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小林乐不乐,老何看不出来,心不在焉是能看出来的。前段时间,她写了一篇题为《一束光》的散文,发给她的作家同学了。作家同学说没想到她写得这么好,在她差不多要欢呼雀跃的时候,作家同学又及时刹住车,说好的地方是好,可还有一些不好的地方,需要改。一二三跟她说了几条。吃完饭,她钻进卧室修改去了。老何陪岳父喝了几杯茶,送岳父出门,岳父笑呵呵的。老何一直担心岳父会低看母亲,毕竟岳父是从电力局局长的位置退休的,母亲只代过三年课,可目前看,岳父对母亲足够尊重。

周末,老何下厨,母亲去康益馆听养生讲座,十一点半了还没到家。岳父也不见人影。老何给母亲打电话,小林给岳父打电话,都说在路上。门铃响,先是母亲,后是岳父,说两个人在路上碰到了。那餐饭,岳父和母亲一直在讨论老年人的身体健康问题。岳父自诩是半个医生,圈内也认,朋友和同事有个头疼脑热的,常打电话让他参与治疗意见。这里面有辛酸史。二十多年前,岳父患过食道癌,分期早,在省医院做的手术,痊愈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岳父就自己啃医学书籍,并亲身实践,以致久病成医。母亲大约是第一次听说岳父还患过癌,眼神发亮,一副崇敬的样子。岳父说,每个人身上都有癌细胞,有的人诱发了,有的人没有诱发。母亲说,康益馆也是这么说的,跟你说得一模一样。所以才要提高免疫力,咳,免疫力太重要了!岳父说,也别全听他们的,他们有自己的目的……老何吃好了,离开餐桌,去阳台抽烟了,两位老人才如梦方醒,重又端起碗来喝汤。

激动之余,母亲说明天包饺子,两种馅,一种小林喜欢的西葫芦虾仁鸡蛋,一种他们三人都喜欢的羊肉大葱。晚上,小林没有在电脑跟前修改散文,而是躺在床上鼓捣小红书,临睡前,老何看了一眼,上面是她拍的枫叶图。文案是两句话:花开胜火,寂寞如斯。文理不通。老何疑窦顿生。

饺子包得很成功。红色的面里掺了火龙果汁,绿色的是用菠菜汁和的面。小林下班晚了点,一进门,就开饭。滴了香油的米醋、糖蒜,还有腌制的小块洋姜、辣椒酱、姜丝皮蛋、香椿豆腐作为佐餐团聚餐桌中央,主餐是每个人面前冒着热气的饺子,岳父那盘是用印有池县人民医院营养室的盘子装的,母亲那盘也是。岳父连叫好吃,说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饺子了,外头买的饺子都有一股哈喇子味。吃完,岳父去厨房盛汤,老何晚了一步,让岳父用一只手端着一个锅出来了。

岳父一只手执着锅耳站在餐桌前,像个独臂侠,老何赶紧去接那只锅,岳父执意不让。母亲抓起勺子,给岳父的盘子里舀了一勺汤。岳父还端着,母亲又给自己盘子里舀了一勺汤。岳父终于把锅放下了。小林皱了皱眉,她不是不喝饺子汤,她是坚决不用盘子喝汤。像小狗舔食,她这么跟老何描述过。她去橱柜拿了两只玻璃杯来,倒了一杯啤酒,给老何也倒了一杯。他们俩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两位鬓发花白的老人一人端一只人民医院的盘子滋溜滋溜喝汤的间隙,聊着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锌、锡、钼。

母亲突然“啊”了一声,原来直播间放券了,母亲抢到了一张。她侧过头跟岳父说,抢够一百张券,可以领一辆三轮车,脚蹬的。岳父说,脚蹬的好,我们这个年龄,不能骑电动的了。老何支起耳朵,他知道母亲在直播间抢券,对母亲这种行为,他是制止过的,他的原则是只要发现母亲某种新的行为,就制止一次,当然不怎么管用,但管用不管用,他也要这么做。这是他最后的倔强。不过,他不知道抢够一百张可以换一辆三轮车,也不知道母亲两个月来已经抢了十二张。看来,母亲跟岳父的交流,比跟他多得多。

老何和小林从餐桌前站起来的时候,母亲和岳父两个花白的脑袋还凑在一起,看那辆脚蹬三轮车的样子,岳父说,看起来不错,不过啊,不容易得。他们这是套路,资本运作都是这样的……岳父懂“资本运作”。老何在客厅中间站了一瞬。

“资本运作”这个词让老何看到了某种希望。也许,岳父能劝导母亲少听些讲座。前段时间,老何从网上刷到一个老人因迷信保健品停了药导致病发死亡,不免骇然。晚上,老何让小林去跟岳父说,小林说,顶用?老何说,顶点用吧,人嘛,都容易听得进去同龄人的意见。小林说,我明天就跟爸爸说。

老何和小林还是乐观了。晚饭后,母亲还是雷打不动地进直播间抢券,据说现在又多了两个直播间放券。也有变化,母亲不在自己卧室默默抢券了,而是在客厅,一边抢一边和岳父聊天,岳父见缝插针劝几句,重点不突出,语气不严厉,完全属于和风细雨。还有个变化,一天,老何和小林坐在餐桌前吃饭,发现餐椅上全部铺上了棉垫,是母亲手缝的,很厚,也很丑。母亲解释,我和饭饭姥爷都老了,老寒腿,坐个棉垫得劲儿些。老何理解,暖气还没有烧,他们住的是三楼,采光不是很好,屋里确实有点阴冷。岳父很高兴,舒展两腿坐在棉垫上,感谢了母亲半天。

睡前,小林给老何看她从淘宝下的单,禅式椅垫,海绵内芯,一个六十八元。多花好多钱不说,还会制造家庭矛盾。老何赶紧制止。小林气恼地说,这个家快成老年人俱乐部了。老何说,哪有那么严重?他们老了,让着他们点。他一条腿把小林往他那边勾,去搂小林。每当小林有情绪,他都以这种方式安抚她,挺管用的。小林也需要,钻进他的怀里。老何摩挲着她的后背,后改成揉搓她软面团一般的胸。没有预期的反应。老何忽然意识到晚上没喝一杯。这两年,晚餐的一杯白酒几乎是他的燃情之物,这个心理暗示一出现,他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冷却下来。小林感觉到了,扭过身,给了他一个脊背。

供暖以后,母亲患了热伤风,喷嚏不断,两眼又红又肿,那几天下厨的事务又移交给老何。岳父垂着一条僵硬的胳膊,站在老何身后,建议老何调低暖气热度,老何扭身看了下,墙上的表显示二十五度。正常温度。但岳父说老年人不宜太热或者太冷。有道理,且是为自己母亲考虑。老何找出扳手,把暖气阀门拧紧了些。暖气热度升上去不容易,降下来挺快,吃饭时,为了暖和些,老何和岳父喝了两杯。那天晚上,小林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小林很少喝酒,老何多问了几句,小林说是跟同事一起喝的。小林的同事老何都认识,想不出来谁会和小林喝酒。怎么这么冷?小林上了床,冰凉的身体贴上来,老何祛除杂念,一门心思运动,两个人共同把温度搞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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