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相问

作者: 查一路

现场沸腾不止。但随后李伟说出的“王负剑”三个字,像一只壶盖,把一壶闹腾暂时摁了下来。所有人转过身,目光像一截截棍子敲打李伟,敦促他来个大变活人。李伟也想。李伟眼神左躲右闪,他低声恳求道,我脸上又没有王负剑,大家别这么看着我呀。

突然,第三排圆桌后面,吱呀地叫了一声,一个叫张力的大汉把椅子拉开站了起来,指着李伟说,我真想一拳头砸在你脸上。李伟一震,下意识地向后让了一下。张力边坐边说,假如王负剑此刻在你脸上的话。

“王负剑!王负剑!”喊打声夹杂着哄笑声,澎湃开来,有节奏地冲击着耳鼓。恶作剧的情绪也代表了部分众怒——对王负剑的怨与嗔,恐怕眼下进入了一个小高潮。

半年来,王负剑的名字,在该群体一直是一场不退的高烧。半年前,金玉声建了个群,四十五只羊都找到了。存在的,不再被关注。话题就集中在王负剑身上,因为他是唯一的歧路亡羊。

于是一天不落谈王负剑。首先这个名字有点怪,《荆轲刺秦王》里,“秦王方还柱走……左右乃曰‘王负剑!王负剑!’”读这篇课文时,全班转眼盯着王负剑,乐不可支。又回忆王负剑长相,都说王负剑当年多可爱呀,又可爱又喜庆,笑起来两嘴角直奔耳门,有人说不对,王负剑嘴角向上翘得厉害,像一轮弯月,不笑都像在笑,真笑起来嘴角直奔耳门上的太阳穴了。还爱说,只要老师不说,就是他在说。尤其是拎一只羽毛球拍,从教室后面窗户伸头往里瞧,仿班主任口音,朝里问,不看书,都在干啥子哟!“哟”字被他拉得特别悠长。等进了教室,全班笑倒了一片。几乎每个早晨,大家第一件事是等太阳出山,第二件是等王负剑进教室。

王负剑家住洪镇街,离镇中学近,他自觉有义务为班级多做点事儿。隔三差五地带擦黑板的抹布、扫帚、捆拖把的布条。当这些都齐全,带无可带,就跑到附近山上摘几朵野花,用玻璃杯盛着,摆老师讲桌上,让老师的话每一句都芬芳。

还有人回忆起他为同学修课桌板凳的样子。冷不丁从后腰抽出一把从家里带来的小钉锤,这里敲敲,那里打打,发现钉头榫卯有松动的迹象,就开始动手。一根长铁钉抿在嘴里,两片嘴唇往里收,用锤子敲实松动的部分,再将钉头插到嘴里蘸蘸口水,然后一手扶钉子,另一只手执锤,嘿地一声磕下去……这个姿势,比鲁班的形象还生动。

更有女同学攥猛料,但她们暂不说。她们说会涉及到一些隐私,先秘而不宣,等关键的时候……

头顶LED大灯白得炫目。李伟不时在幻觉中,躲闪张力朝他鼻子上砸过来的一拳。他有话要说,欲说且退,直至一个巨大的音响挡住了退路。他用双手向下压了压,说,我只能这样告诉大家……告诉大家什么?只能扫视众人的表情,决定下一句的内容。

最终,他把求救的目光转向了金玉声。金玉声躲过他眼里伸出的钩子,支起两条胳膊,将脑袋夹在中间。

金玉声揪着头发捋了几个晚上,直到东方既白。不想这天夜里,惊骇地找到了王负剑。幽暗处,王负剑孤立无援地坐在老虎凳上呻吟,身旁皮鞭、辣椒水、红烙铁什么的都伺候过了,下一轮要转到电椅上……一声惊恐的大叫,他把自己喊醒了,摸摸一脑门汗,他想自己一定是谍战片看多了;又一想,也说不定是心灵感应,没准儿孤单的王负剑也在想他和这个群体了?靠在床头,吸着烟,金玉声忽然想到了什么,猛拍了一下妻子梦里架过来的大腿。他说,我恍惚间,就有了想法。妻子翻过身,说,有想法也要等到明晚啰。他说,等不及了。

天不亮就出发。昨晚他将思路捋到了根上,他想到了当年班主任仇老师——仇老师退休后就住在临市儿子家里。一别三十年,仇老师思维清晰,嗓音洪亮,仿佛还能震得黑板上粉笔灰扑簌簌往下落。

金玉声说明来意,仇老师回忆,王负剑当年落榜后,在本校复读了一年,接着落榜。之后去了县城二中,后面的情况不太清楚。金玉声听了有些失落,但仇老师话锋一转,好在二中复读班班主任何老师是他大学同学,二人曾谈到过王负剑,对方说王负剑语文成绩比较突出,还在《语文报》上发表过一首小诗。后来呢?后来再次落榜,去新安中学复读……后面的情况,俩老师都不太清楚了。

仇老师张罗着安排午饭,金玉声坐在沙发上一支支抽烟,发呆。这时,李伟的电话打了过来,说王负剑的线索找到了。金玉声闻言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马不停蹄往回赶。

敲门前,金玉声想,要是李伟下手快,没准这会儿王负剑就坐在李伟对面的沙发上,笑得两嘴角快贴太阳穴了,正喝茶闲聊等他进屋呢。进了门,只有李伟一人在低头拨弄手机。

上午办公室来了个外单位办事的人,东扯西拉,不知怎么着话题扯到了王负剑,那人说他单位的门卫叫王负剑。李伟说完随即把手机号给了金玉声,让核实。

二人的脸和声音没在烟雾里,李伟对金玉声急促地说,打过去,即刻打,没准儿王负剑就在电话那头等着咱呢!

现场的嘈杂声逐浪走高,安排中有酒有肉,有歌舞,有随意的各类表演,没才艺的,说几句话也行。李伟握话筒的手有点抖,继而全身也跟着抖。他无望地用手撩着眼前飞过的苍蝇,苍蝇蔑视地飞过去,竟然又转过头,“嘭”的朝他镜片撞过来……突然,后壁上电子屏幕也抖动起来,向前奔走的字幕,走两步就停下来……啊,要灭,要灭——众人伸长脖子,提心吊胆。小插曲,倒给了李伟短暂的救场。可一想到待会儿有人仍会提到王负剑,心里又不免一阵焦灼。

那天金玉声把电话拨过去,那头儿的声音,他和金玉声听了,都觉得不对。莫非三十年过去,连声音都变了?进而核实对方的确切姓名,弄了半天,看门人叫“王福建”。

二人闷坐了会儿,李伟在沉思中猛一抬起头,我们只顾着沮丧,忽略了眼前的柳暗花明,你想,二中和新安中学两个地方他都复读过,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但三十年过去了,那些蛛丝马迹很不牢靠,你得以抢救的速度赶过去!

随后两个周末,金玉声分别去了二中和新安中学。二中的何老师十五年前就退休了,目前在葫芦岛帮着带孙子,据说从楼梯上摔下来,还伤了腿。当年任课老师,退休或离世,七零八落,问不出个头绪。但金玉声更介意下一站——新安中学,王负剑复读最后一站。准确地讲,王负剑是从这里断了联系的。

一抹晚霞映着李伟和金玉声的脸,他们站在安城汇祥小区大门口小憩,身子前俯后仰,远看像两朵花在风里摇晃。这是金玉声从新安中学回城第二天。新安的情况跟二中相似,清一色年轻面孔,对三十年前一位复读生的去向只差点把脑袋摇掉。所幸打听到王负剑复读期间班主任孔老师,退休后一直居住在汇祥小区。

孔老师已届耄耋,口齿含混,但思维还算清晰。根据复读时间和该生特征,他回忆确认,这孩子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又风趣地补了一句,个子高,在教室里就像一只鹅混在鸭棚里。三人都笑起来。李伟和金玉声在笑声里,感觉到王负剑似乎就站在门外。

那年他落榜了,孔老师回忆,次年又来复读,开学没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跟校门前小卖铺的老板打了一架,这一架打得可够狠咧,把人嘴打豁了,当夜就卷起铺盖走人……

李伟和金玉声大感吃惊,起起落落的心绪里,有种他们理解不了的变化发生在王负剑身上。

又过了三个月,事无进展。李伟急在心里,找金玉声商量,能否在媒体发个聚会启事?金玉声摇头,如他不在本市,发了也是白发啊。恰好仇老师这时发来消息,说当年教历史的陈老师退休后也住在安城,前不久聊起王负剑,陈老师说在安城两次意外遇见了他。

一次在旧书摊,一个王负剑模样的人放下手中饭盒和肩上帆布包,蹲下翻书,隔着书摊,陈老师蹲到对面,想看个仔细。那人起身拎起饭盒和包急走,就起身瞬间,陈老师确认对方就是王负剑;第二次是前不久,在一小巷子里,两辆电瓶车相撞,其中一方从背影看是王负剑,他当时考虑在这种场合相见,师生双方都尴尬,自己就转身走掉了。

李伟和金玉声听后感到振奋。由此看,王负剑就在安城——这是个重要信息。若是,寻找范围就小了,在媒体上发启事,也在有效范围内。二人激动地点上烟,仿佛在黑夜里点上了火把。

十月末,仍未等来王负剑消息。这天,李伟和金玉声于洪镇中学前小河边徘徊。河瘦了,水落石出。李伟抬眼望不远处的母校,感慨说,时间过得真快,多大会儿的工夫啊!我们过几年就退休了,想起来心中有点说不清的悲凉。复低头看群鱼,人要是这群鱼多好,你看它们吃、住、玩都一块起哄,一点儿都不孤独。金玉声明了弦外之音,有一点二人想到了一起:在本城的,作为东道主以开筹备会的名义小聚,没准儿大家见面闲扯,还能把线索给扯出来。

大街小巷,丹桂花蕊随风飘远,馥郁全城。六位女同学都居本市,话题甭管扯多远,最终还执拗地回到王负剑身上。李伟故作洒脱,你们女同胞啊,好像没开的那壶,最重要的一壶当年咋不拎回家?

“我可把话撂这儿,王负剑不来,女生中途全退场。”罗夕正色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们担心王负剑不来,你们俩会被吐沫淹死,女生七嘴八舌。李伟和金玉声沉默不语。她们干脆把当年那点隐私抖出来。

高考前某晚上,女生寝室门被撬开,一个黑影头套黑丝袜,潜入室内,偷走了几条内裤,还在每张熟睡的脸上摸了一把,最后摸到的是瓷缸,落地的巨大声响吓得他落荒而逃。

女生醒来,都吓蒙了,以致到了第二天晚自习,还有女生惊叫了一声,她又在幻觉中看见了那只毛茸茸的大手。六名女生受此触发,旧景重现,抱团哭了起来。全班男生都过来安慰。

“摸了脸,还摸了啥?”

“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

罗夕在泪光中睁开血红的眼睛,怒拍桌子,男生的关心才就此打住。女生后来私下议论,男生除了关心,还有止不住的好奇心。只有王负剑默不作声,甚至连头都没扭过去,看上去很紧张,把手指的骨节掰得嘎嘎响。

后来的几个晚上,有人又看见一个黑影在女生宿舍前晃来晃去,一会儿又晃到临近的池塘,像在欣赏荷塘月色。这个黑影是王负剑。渐渐人们有了疑惑,头套黑丝袜的莫非是王负剑?

女生随即搬出了如山的铁证,那人夺门而出时她们看见了背影,又矮又胖,王负剑是又高又瘦的。问起王负剑,他几乎咬碎钢牙,我就是要抓住那个坏家伙!可惜那个变态没给他机会,转眼高考就到了,之后大家各奔东西。

你们有所不知,他在夜间巡逻时,腰间可是插了把小钉锤的,就是修课桌的那把,罗夕转过脸问几位男人,当时你们在干什么?谁准备为女生跟歹人作殊死搏斗?人家甚至可能做好了流血牺牲的准备。几个男人面面相觑。罗夕接着说,所以说我们女生想见他,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出于好奇心,我说句话不中听,你们不要被嫉妒遮住了双目。

罗夕后面的话几乎让李伟两眼一黑,没想到罗夕竟这么想。

一直没有吭声的冯楠说,我倒可以提供一点线索,我连续读过署名“王负剑”的九首小诗。

小诗?在场人的眼睛里同时燃烧起了火焰,写的是啥?写啥我记不太清楚。都在《安城晚报》上发表的。

李伟提醒冯楠,大致内容你总有印象吧?

冯楠说,调子有点伤感,什么小河,流水,小桥,杨柳,车站,面摊,照相馆,小街,石板路,松树林等等。对了,还提到了学校右边的一个池塘,都跟当年洪镇中学相吻合。有一句我记得清楚。是这样——

红砖砌的一排排学校平房啊

以及教学楼

众人都笑了。冯楠没笑,接着启发众人,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就是这个王负剑,他已无处遁形了。

金玉声最终还是被李伟的眼神揪了出来。那眼神就像两只锋利的大钩子,死死勾住了他。

群情激昂的场合下,王负剑不来,他和李伟自然成了众人的狩猎对象,当然,他们的追逐不是猎杀,而是恶作剧式的戏弄。抱怨,奚落,见不到王负剑的遗憾和不满情绪,毕竟要找个宣泄的出口。

“这事是我负责的,我有责任……”他说。

“谁追究你责任呀?”几乎众口一词,“我们只是想念王负剑。”

“我有责任——把结果告诉大家……”他低头看了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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