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作者: 杨越寒并不只有女娲造人这一个传说,也有人会像拇指姑娘一样带着宇宙母亲濡湿的吻从花朵里醒来。
某天,一个来自阿尔里萨星系的冰冷岩石碎片冲进太阳系,它按照自己的轨道向一颗钢蓝又平滑的玻璃球进军,在与大气层的摩擦中绽放出灼热的光芒,最后被自然摧毁,只有体积更小的碎片携带着遥远星系的微生物坠入太平洋,扑通一声,整个过程就寂静地结束了。我猜,事情发生那天,杏子的奶奶正坐在客厅里织毛衣,几根苍老的手指握着细针在空中快速穿梭,她对摇篮里的孙女抱有无比热切的期盼,尤其是在女儿失败后,毕竟星际移民的徽章是那样耀眼,类地二号的悬浮城市是那样美好。
崭新的大屏AR投影里播放着三维新闻动态,一块色彩缤纷的小岛清楚地浮现在客厅中央,和其他的海上小岛大有不同,岛上各处都长满了一人高的巨型花朵,又粗又直的暗绿色根茎在皲裂的大地上裸露,整个造型有些像远古时期垂下头去的郁金香,没有统一的颜色,五彩斑斓的,从上空向下望去像是盛满了彩虹。“这是一次重大的科学发现……研究显示,这些巨型花朵成熟后会产出和人类外形一样的生物……第一批产出的生物经过专家大量跟踪测试后发现与人类无异,联合国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决定将它们归还给社会……”一个女人的声音环绕在整个居室,标准的新闻腔,听不出任何悲喜。新闻听起来没有那么无聊,但杏子奶奶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保持着高度认真的姿态。在这场死水般的平静里,我也同躺在摇篮里的杏子一样在为数不多的关注下长大了。经过空间站的严格选拔后,我们终于相遇,成了表面上不冷不淡且谦逊有礼的同事,比如银色廊道内,在我们即将擦肩而过转头消失的时候,出于恭谨的姿态,我们会微微颔首扬起幅度不大的嘴角。比如茶歇室里,我会独自忍受黑咖啡的醇苦,依照男人身份的关怀为即将换班的她留下最后一块甜腻腻的方糖。再比如,户外采集样本时,我会故意同她保持距离,替她清除猜忌和流言的纷扰。
进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宇宙工作前,我曾在一本积满灰的古书上看到某个往前数好几个世纪的先哲说过,坠入爱河是一场流离失所的暴力事件,必然会经历一种主体性的匮乏,也就是先迷失再找到,还是取长补短,酌盈剂虚?我躺在床上大惑不解,不过思来想去,还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去闻工作室里残存的栀子花气味。脱下一身洁白的工作服换上另一身洁白的生活便装,算是完成了对她的朝圣。
失了些人气,温度难免有些低,船舱里四处都亮着灯,光线在寂寂然的冰冷金属上完成了多角度折射,毫无阻碍地穿行使四处倒映着空荡。
“Molly,打开二十七度。”我的眼睛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荒凉,我需要一个类似于群体的温度。Molly很快帮我调高了衣服的气温,鲜冷的纳米棉布开始释放出来自春天的温暖,但毕竟不是春天,虚拟的体感还是无法抵抗窗外无尽的灰暗,即使每一颗陨石都在闪烁着微弱的星光。
我的心情依旧有些低落,鼻子告诉我它需要尽快地闻到那股即将消失的栀子花气味。“滋滋——”,舷窗外的机器人在没有生命的修复“模拟月亮”,火星从齿轮的碰撞中一明一灭地喷溅。
“‘类地三号’的基础设施已经建设得差不多了。”我在心里估摸着,又加紧了脚程,眼睛继续寻找二号室的门。
核实人脸通过后,磁感大门缓缓开启。一个熟悉的身影迅速进入眼帘,我近乎疯了一样向她说出了第一句话:“你居然没回家!”前两天那股若隐若现的味道又重新加重了起来,死而复生的栀子花味刺激着我的大脑,打失了原有的冷静。
她转头看向我的表情有些愕然。是的,这是我对她共事三年来说的第一句话。“没想到你竟然不是哑巴。”这也是与她共事三年来她对我讲的第一句话。
我尽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让嘴角最大程度的向下凹陷,但它依旧不听使唤,使劲要往上翘,“解放、解放日是难得的小长假,唔……怎么、怎么不回去?”
她被我的口吃逗得有些发笑,“我说你怎么不同我讲话,原来是怕我笑你结巴。”口气里藏着些诡黠,微微弯起的双目像地球夜晚的上弦月。
“不、不是,我不是……”
我不是个结巴!
我只能默想,算了,就让她把我当作是个结巴吧,反正我不会对漂亮的女人讲话,尤其是杏子。但我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我硬着头皮向她说出了第三句话:“你,很独立。”我的大脑简直一片空白,我只知道,刚刚找到打开寂静之门的钥匙决不能让它白白遗失,有了第一句话的开始,就再也不能忍受停在门外打转的焦急。事后,我对这句话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不回家就等于独立,我的逻辑线条竟然生长得这样生硬,真后悔自己没有看小辉送给我的那本《恋爱圣经》。
她的眼梢上挑,眉眼又弯了起来,扭过头去继续看向舷窗外的那片玫瑰星云,脖颈微仰,露出舒畅的线条,坦然接受来自宇宙的绯红色面纱。良久,她才对我说:“还好。”
我的鼻子对大脑发出乞怜的信号并牵引我的身体向她靠近,原先拥塞的船舱如今只剩了我俩,我坚信这一定是偶然中的必然。我走到她身边开始像她一样眺望远处的星云。
我从未这样近距离地观赏过她的脸庞。从前,她的五官只是数秒的惊鸿一瞥,留在我心里的只是点滴印象,而今,时间却增加了长度,让我有幸从舷窗的倒影里默默刻画。沙黄又透明的肤色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太空舱里到处是大片大片的白,白的毫无生气,毫无活力,只有杏子的黄才能中和掉这样的暗冷。她的重睑较窄,眼睛细长,眉梢像利剑一样尖锐,莞尔一笑的时候露出浅浅的两个梨涡,清秀得不能再清秀,蕴藏着无限的东方韵味,原本硬朗的脸部线条倒映在宇宙的星云里反倒有些柔和。
“自从地球辐射风波结束后,我就不愿再回去,我真希望离得越远越好,永远离开那个家,但又不能真正离开。”面对她的突然开口,我有些不知所措,我难道是作为一个朋友的身份在听她倾诉心事吗?虽然共事三年,但我们毕竟是第一次交谈。“我的这个民族就是极其注重家庭与血缘,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无根地出生,没有什么亲友。不过,你不回去看看吗?”她又突然反问我。
她的问题提得极好,同日常的干练行为简直一模一样,一拉弓就正中靶心。
每次长假都是我孤独的开始,人类可以居住的地方那么广阔,但我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何处,从创生之日起,我就割断了与血缘的联系,在我们的认知里,爱情似乎要比血缘来得更加纯洁和坚固。但我并未对爱情展开行动,不像小辉,动物一样狂热追求异性,轻微的女性荷尔蒙都能诱发他湿濡的神经线,以至于他身边的女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说,《恋爱圣经》就是他的母亲。
我无法在第一时间给杏子答案,虽然我们也像人类一样拥有兄弟姐妹,但我们并没有什么群居的观念,而是更倾向于独居,互不叨扰,这是我们一直延续的生活状态。
她猜出了我的几分窘迫就自己接着话题向下说,“我见你往年的假期都不走,自己留在这小小的空间站里做什么呢?”
“嗯……睡觉吧。”
她扑哧一声又笑了,“或许,你可以去到处转一转呢,类地二号的地下城有好多好玩的,摇骰子,二十一点,甚至还可以找个舞娘。”她的话越说越俏皮,我才发现她其实有一种脱离地心引力的活泼。
“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渐渐地适应了和杏子的对话,紧张感开始有所消解,话语变得流畅起来,但问题却总是不合时宜。
她很快就收敛了笑容,脸上有些冷,和我刚遇见她的时候一样。
刚找到的钥匙就这样被杏子亲手扔掉了,我又同往常一样被关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整个空间里没了声音,只有外面“滋滋”冒烟的火花声。秒针在表盘上不知道转了几圈之后,她才出声回了一句,“现在。”她变回了以前的杏子,毫无留恋地转身走了,终于,只剩下我一个。
我像一个被剖膛开肚的软石榴一样坐在椅子上,悻悻地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弹力球,用极大的力气把它扔出去,它又像癞皮狗一样弹回来,如此循环往复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扔出的动作都在极大的发泄着我懊丧的心情。
“滋滋——”,模拟月亮还在尽全力修复,有一搭没一搭地亮着,余光照射在我的脸庞忽明忽暗。按照往常的习惯来说,我对这样的环境应该是再熟悉不过了,可她的忽然张口却扰乱了我习以为常的孤独,但人并不可能毫无痕迹地消失,她神情里的清冷,她肌肤上的沙黄,她周围萦绕的栀子花味,依然残存在各处,这些都让我惴惴不安。
她本不应该讲话的。
“嘭”,弹力球落地。我舒展开手臂,坐直腰板,用尽上半身全部的力气把球重重地砸向金属墙壁,在球弹射回来的路径上,它做着优美的抛物线运动,它惯性地以为我会接住它,就像我惯性地以为我会永远享受无人的假期一样。
“Molly,我们回家吧。”
很快,宇宙隧道把我传送到地球的中国区域交换站点,以百为光年单位的距离被人类压缩得所剩无几。
从站点到降生岛有多种便捷的交通方式,但我并不想那么快回去,我脱离人群太久,都快忘了地球熟悉的味道,现如今,我的脑海里只记着那干净的栀子花味,我需要尽快地摆脱掉它。我执拗地选择了最朴素的交通方式,它的运行时间需要足够长才能支撑起以地缘关系来思考关于我的一切,我需要尽快地认识自己。
几乎从成长之日起,我就已经习惯在空间站的飘荡生活,来自地球的记忆仅维持着我残存的童年生活。现在重新踏上这片潮湿又柔软的土地,地球几乎成了人类历史的撂荒地,它收留着来自宇宙各地的贫民与难民,被阶级和财富远远排斥。
这最朴素的出行方式也是最慢的,我靠着自己坚韧的体力全程步行到火车站点,到站之后已经进入夜里,这里还同我当时离开的时候基本一致,只是都有些隐隐约约的旧。地上铺的混凝土砖依然坑坑洼洼,车站外围全是拉杆箱滑轮碰撞的噪音,这些原住民们匆匆忙忙,一团一团的,像一群乱飞的乌鸦。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喧嚷了,我的耳朵还需要一些时间来熟悉。
类地二号的悬浮城市已经跨越了三十年的成长期,地球上的火车还在练习如何成为一个火车。时间进入预订期,我按照最古老最传统的方式排队进站检票,等着检票员手持的金属探测器像削落的苹果皮一样在我身上转圈,然后发出合格的安全声音。在人类已经探索的区域内恐怕只有这一颗蓝色星球仍在坚持使用人工,它代表着历史。
令我没想到的是,车站内的人极多,单从这里看根本察觉不出外面的世界已经进化到飞速的新纪元,尤其是当你看到仍然有外表酷似流浪汉的人肩上扛着一个大尿素袋的时候,科技似乎并未改变什么,它和一切都无关。我安然地挤在人群里,努力接受这汹涌澎湃的密度。但鼻子却急需得到拯救,我从未这样渴求时间的加速,甚至有些后悔做这样的决定,应该在出门前戴上辐射时代里遗留下来的面具。
我无所事事地抬头向四周眺望,周围都是和我一样相貌的人类,我们都有着鼻子、嘴巴、眼睛、耳朵,连同男女的生理结构都是一样的,但拇指姑娘也陷入忒修斯之船里,我就是那条新造的船,所有的木板和零件都被替换掉的船,我的一生似乎都要不停地追问这同一性的悖论,这是我出生时的命运。
好在祈愿结束,终于摆脱了这该死的长队去寻找我的硬座,座位被排到了里面,依然守着窗户。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陷入了对栀子花气味的疯狂幻想,直到她切实地坐到我对面,我才知道这命运的巧合与必然。简白色纳米服被女主人褪去,上身穿的是往前数好几个世纪的旧时髦,蜜瓜瓤色的套头卫衫可体地包着她丰隆的胸部,越往下弹力越收回,从我的位置上刚好能看到她极细的蚁腰。我没有再看她,吞咽口水后立马扭过头看窗户外边,可倒影里又全是她。第一次见她穿小V领,裸露出修长的脖颈,一根金黄色的项链吊坠刚好放在她的锁骨处,本来是个极其普通的栀子花瓣,可她戴上之后却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她依然是原来的杏子,脸上不作任何神态,也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我以为她至少会和我一样露出震惊的神色。有了先前的反思,我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极力压制声带的振动,心想这次一定要进行一个完美的对话记忆。于是,整个摇摇晃晃的絮聒车厢里,我们两个彼此熟悉的陌生人却保持着缄默。火车载着我,载着我们,载着我们这样的人类摇摇晃晃驶向各自的站点,我猜想这样颠簸的感觉应该和杏子幼时在摇篮里的记忆如出一辙,可惜,我并没有这样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