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壶与死不了
作者: 张振平夕阳歇在西墙外的老榆树头上,拿金红的光罩住了姑婆家整个院子。姑婆坐在木头墩子上,一只手抚住一蓬死不了。早起路过,二丫就见姑婆坐在那儿,手里颤颤地捧了那只猫壶,给死不了浇水。
猫壶其实就是一只塑料喷壶,二丫依稀记得那只壶是绿的,就是那种春天刚发芽小草的嫩绿。那回,姑婆和奶奶去赶集。回来,一人怀里宝贝似的抱了一只壶。一样的猫形,一样的草绿颜色。后来二丫知道,姑婆和奶奶在集上买壶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春姑姑。姑婆和奶奶的壶都是春姑姑给掏的钱。
姑婆把猫壶当宝贝,宝贝了二十年。猫壶的绿色就跟姑婆的黑头发一样,一天比一天淡,不知从哪一天起,就全灰白了。奶奶一开始也把猫壶当宝贝,宝贝了几天,便丢开。奶奶的猫壶成了二丫的猫壶。猫壶渴了,二丫喂它喝水,猫壶饿了,二丫喂它吃饭。水是奶奶水缸里的水,饭可不是奶奶锅里的饭,二丫给它吃的是沙土草叶。
大学毕业,二丫回家,领回了她的对象,俩人提溜着从南方城市买回来的点心,在姑婆堂屋站着。二丫瞥见红躺柜上的猫壶,又惊又喜,说,呀!你老人家咋还活在世上呢!
二丫的对象忙去捂她的嘴,嘴巴贴在她耳朵上骂,疯丫头,你咋跟姑婆说话?!
二丫笑弯了腰。猫壶,是猫壶,你当我说谁呢。
二丫的对象瞪眼看着灰白陈旧的壶,再看二丫,眼神就像看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怪物。
姑婆看不见二丫和二丫的对象,她的眼睛早就瞎了。
听奶奶说过,姑爷没了那么多年,带着春姑姑日子有多难,姑婆没掉过一滴眼泪。可自从春姑姑没了,姑婆的眼窝就再没干过。
不到半年,姑婆的眼睛害了病。
姑婆跟二丫讲,她不是瞎了,就是眼跟前挂了个白帐子,白天黑天的,她知道。
姑婆坐在夕阳里。伸出手,一棵一棵地摸过身边的死不了。那些红的黄的花,偷偷笑着,擎着小脑瓜摩挲姑婆的手掌心。
这死不了的花,旺旺地开在大太阳底下,它们的籽更有意思,一个个圆乎乎的小坛子,到了秋天,坛子的盖一掀,一粒一粒,蚕籽似的小。
秋后,姑婆捻了死不了的籽,拿花布片包起来,喂给猫壶。二丫看了眼馋,觉得姑婆的猫壶有福气,吃的是花籽,她的呢?她二丫的猫壶,饿了,只能吃沙土草叶。
二丫跑去姑婆家,跟姑婆讨要死不了的籽。知道二丫是来给她怀里的猫壶讨口粮,姑婆笑眯眯地递过来一大块糕饼,却把红躺柜上的猫壶锁进了柜肚子里。
糕饼是春姑姑从集上托人给姑婆捎来的,松软香甜。二丫一口没舍得喂猫壶,全填进了她自己的嘴巴。
姑婆家的死不了,是春姑姑八岁那年寻来的花籽。从那年,死不了就在姑婆家院子里扎下了根儿。姑婆跟二丫说,你瞅瞅,这死不了的花开得多好看,它们都跟你春姑姑的毛眼眼一样,在跟我笑哩!
二丫就把眼睛凑在花前,咋瞅,也没看出那些红花、黄花跟春姑姑一样会笑。
姑婆净骗小孩,二丫气鼓鼓地从姑婆家跑出去,叫街门槛绊了一跤,手里吃了一半的桃酥摔成了饼末末,最后都填了姑婆家那几只贪嘴巴的芦花鸡……
春姑姑是一年春上没的,姑婆只顾得哭春姑姑,忘了撒死不了的籽。姑婆的猫壶肚子里揣着一包死不了的籽,在红躺柜上坐了多半年。
春姑姑没了不到一年,姑婆的眼跟前遮了白帐子。
后来姑婆不哭了,天天抱着猫壶,守在窗户跟前,仄着耳朵,等着房檐底下去年飞走的燕子飞回家。
燕子回家了,喳喳叫着,忙着在屋檐底下修房子。姑婆听见,慌慌地摸出了屋。
姑婆一锄一锄地刨松了花畦里的土,一粒一粒地撒下死不了的籽。籽那么小,一粒一粒从姑婆的手心里跑进畦土里去。
撒下花籽,一早一晚,抱着猫壶的姑婆就长在了院子里。
春儿呀,春儿,叫娘看看你长高没?眼跟前没别人,姑婆总会蹲在花畦边,伸出手在土皮皮上摸,嘴里念叨一些奇怪的话。
二丫头一回听见姑婆念叨这样的话,就给吓了一跳。她还当真以为春姑姑能从畦里长出来,就天天跑去姑婆家等。
到了,二丫也没看见春姑姑从土里长出来。夏天,姑婆的花畦里,还是那一蓬一蓬的死不了。
看着,看着,夕阳矮了下去,阳光穿过老榆树的枝,把金红涂了姑婆一脸一身。
二丫轻轻走进院子,走到姑婆身边。她弯下腰,搂住姑婆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瞅瞅,这死不了的花开得多好看,它们都在跟你笑哩!
姑婆扬起脸。夕阳里,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张振平,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张家口第二批名家名师人选。)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