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动物爱好者
作者: 艾蔻前段时间,小黑子写了个《买猫记》,巧妙地将偶发事件、巧合与客观事实串联起来,讲述了一个孤单小孩如何渴望猫咪陪伴,而他狠心的母亲又是如何制造障碍言而无信,害他美梦最终破灭的悲伤故事。不得不说,全文行笔流畅且情感充沛,是篇能拿优等的好作文。
但完整的事实果真如此吗?那晚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回想起这些年被迫养过的小动物们,我原本毫无喂养爱好,小黑子却屡屡萌生出宠物心愿。故事要追溯到八年前,一开始他的目标是狗,我们去了花鸟鱼虫市场。
那个时期我热爱多肉,顺带也养栀子茉莉。前者还好,华北平原光照充沛,只需把控土壤湿度,保持通风,大可将那些迷人的小不点养出排山倒海之势。不过栀子茉莉这样的南方植物就比较凄惨,从抱回家那一刻起,就得拿出照顾绝症的心态,尽可能延长其生命,想办法减轻其痛苦。每天每夜,叶子懒懒散散地掉着,花苞也跟着掉,好不容易开一朵,却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未及盛放,便头颅低垂,尽显娇弱颓唐。可我仍然义无反顾地养。说这些好像偏题了,其实是为了解释一下为什么买狗要去花市,我想趁机再买一盆香花,同时打着小算盘,希望那里没有卖狗的,因为我十分抵触养狗这件事。
好消息是我们转遍了整个市场压根儿没听到半声狗叫,并且,一盆膀大腰圆、已经开了若干朵花的栀子到手了,看那稳健态势至少能撑仨月。坏消息是小黑子决定不买狗了,因为他看上了仓鼠和兔子。
仓鼠到家不到五分钟就失踪了,我正在按照店家提供的须知给它组建三层别墅,扭头一看纸箱子里空空如也。小黑子刚满四岁,所有问题对他来说都只是有趣的游戏,他在玩具堆里兴奋地翻找着,而我紧张地周旋在沙发底下床底下,用拖把横扫,怕它把屎拉得到处都是。到了傍晚,我担忧这只活泼的鼠宝宝晚饭没着落,于是把它的专属饭盆摆在客厅中央作为诱饵,两个小时过去了,毫无动静。我差不多已经绝望,毛茸茸的小身体肯定困在了什么地方,现在又渴又饿,它有毅力熬过今晚吗?如果它饿死了,鲜活的生命慢慢变得冰冷,然后腐烂,发臭,惹来一堆蚂蚁……夜间我猛然惊醒,耳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假设一下,此时它正在啃咬电线,那么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身旁的小黑子正睡得香甜,看样子我们都把屋外的长耳朵兔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赶紧跳下床,从冰箱里抽出一根胡萝卜,又掰了几片白菜叶子。兔子怨恨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烦躁又享受地开始进食。我怕它冷,回房间找了一件年代久远的秋衣搭在笼子上。
第二天清晨,物业打来电话,礼貌地询问兔笼子。我打开门,楼道里臭气熏天,要不是亲临现场,根本无法想象,一只通体雪白、憨态可掬的长耳朵兔,居然整晚都在施展魔法,秋衣不知所踪,附近墙面沾满了不明物,金黄色液体沿着楼梯顺流而下,我呆立笼前,仿佛置身养殖场。不幸中的万幸,当我把兔子拖进浴室,准备给它洗个热水澡,猛然发现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鼠宝宝悬挂在沐浴露的泵头上,惬意地荡着秋千。目标物现身,我顺藤摸瓜,被它爬过咬过尿过的景点不完全统计:香皂、化妆棉、口红架、扫地机器人。半个小时后,窗户玻璃在小黑子的哭嚎声中颤抖,我把仓鼠、三层别墅以及它的各种零食玩具打包送给了同事海龙(他也有一个热爱小动物的儿子),一位热心的老乡阿姨接走了那只魔法兔。
因此我想说的是,我抵触养狗,也抵触养仓鼠或者兔子。
但该来的终究要来。大概过了半年,小黑子又开始新一轮的孤单病——渴望小动物陪伴,他爬到沙发上卖萌,发出呜哼呜哼的声音,模拟怀里抱着一只小狗的温馨模样。老崔显然招架不住了,当即带他出了门。临出门前,老崔递来一个眼神,意思是他自有妙招,管它调虎离山还是狸猫换太子,总之一番智慧操作过后这场危机将会得以平息。于是那个下午我独自在家享受安宁,岂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安宁都没再光顾过我的生活。
两个人欢天喜地地回来了,抱着一只狗,名字已经取好:毛球。我这才明白那个眼神我会错了意,逃命似的把自己锁进房间,大声抗议:狗必须进笼子,否则人不出屋。但谁都不肯听我的,伴随着兴奋尖叫和自以为是的训狗口令,那只叫毛球的小可爱在屋里横冲直撞,不难想象,沙发茶几上一片狼藉,我的盲盒娃娃、梳妆台、多肉花架,都被它光顾过了。但失去这一切的痛苦仍无法鼓动我打开门去加以制止,因为我害怕它猛扑到我身上,它的叫声令我心惊胆战。最后我在狂怒中不停哭喊,屋外终于安静下来。
我每天的任务是换尿垫、狗盆添食物、确保自动喂水器里有水。屋外曾经弥漫的臭味就这样理直气壮移到了屋内,显然老崔和小黑子都不是真正的爱狗人士,折腾几天新鲜劲过去之后便不再搭理,毛球深感失落。只有我反复走到笼子前面,它感激地冲我直摇尾巴,一副可怜样,因此我也不忍心告诉它,我只是过来检查笼子锁好没有。我怕它突然跑出来。
童童从部队回来休假,为家中混乱再添一把火。毛球萎靡不振多日,老崔的看法是运动不够,狗得经常拉出去遛。点到为止,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小黑子不作声,因为之前我谴责他,每天幼儿园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把毛球抱出来训练,科目很单一,抓住毛球两只前爪猛转圈,声称可以培养成坐飞船的太空狗。我怀疑毛球骨折了,内脏也可能出了问题。童童认为是孤独所致,遂提出一个惊悚的计划,不久前她的闺蜜芳芳家下了狗崽,她准备要一只回来给毛球作伴。这个计划的执行力有多强呢,当天晚间,家里的新成员就到位了。
毫不夸张地说,两只狗聊了一整夜。翌日清晨,物业又打电话,称投诉者众,我说我也想投诉。接下来,我的养狗任务变得更为繁重,除了原先的老三样,还要控制狗叫:通过调整两只笼子的相对位置制造交流障碍,给它们听音乐放电影转移注意力,我还试过以毒攻毒把它们放进一只笼子。至于定期打针洗澡剪指甲,我已摸索出一套全程免接触将狗狗在笼子和宠物包之间来回转移的招数,宠物医院的小伙子看傻了眼,他从未见过如此矫情的狗主人。
我坚持了整整两个月,每天与狗周旋,心情烦躁,睡眠不足,精神高度紧张,淘宝上的购物记录几乎被宠物用品淹没。那天我搬了张小板凳坐到狗笼子前,问它们顺便也问自己,究竟是如何陷入这样的生活的?两只狗正在要我的命。海龙打来电话,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想必小仓鼠给他家也带去了不少麻烦。正在我大脑飞转踅摸另一位下家的时候,海龙抱歉道,仓鼠养得太胖估计得了“三高”,前几天又生了一窝小崽崽,他儿子乐疯了。
原来如此,不是小动物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来不及羞愧,急于向海龙表明我方坚定立场,仓鼠全归你儿子并且没有时限,唯一要求是此事必须对小黑子保密。看到我接电话,两只小家伙莫名其妙变得亢奋不已,一边狂吠一边使出平生最大力量要将笼子掀翻,制造出地震效果。底盘的尿液四处飞溅,空气中涌动着一波又一波温热的兽类气息。那一刻我很想哭,我真的无法理解这一切,也捋不清各种苦难的前因后果。于是我做出了反常的事,主动打开笼子,心想,出来吧,毁灭吧,我倒要看看究竟还能有多糟糕。
一只泰迪和一只雪纳瑞,它们的臭味是不同的,当然叫声的区别也很大。毛球尖利,像钢丝刷挠玻璃,雪纳瑞(看看吧,至今两位伪爱狗人士都没有为它取名)浑厚粗野,似一介莽夫执棍乱搅泥浆。至于它们的吃喝拉撒我已不想再提,以上就是我的养狗体验。好吧,还需要补充两点,一是网上知识的参考价值极其有限,二是我承认我的无能,即便我始终都在善待它们,却从未感受到一丝愉悦。等不到童童再次休假回来,我拨通了闺蜜芳芳的电话,希望她能做回雪纳瑞的主人,顺带收养它的好兄弟毛球。
没有人能够否认的是,孤单它真的是一种病。我不是指孤单本身,而是由此引发的各种花式折腾。小黑子的孤单源自对亲情对友谊的渴望。他认为如果我给他生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他就会变得乖巧懂事,并且从此洗奶瓶换尿布肩负起抚养同胞的责任,我断然回绝了他。然后他就可怜巴巴地提出另一个要求,买只小青蛙。
我们又去了花鸟鱼虫市场。年年岁岁人不同,故地重游,心中难免感慨二三。我的多肉早已枯萎,栀子茉莉的香气也暌违多时。小黑子看中了一对角蛙,配了长方体的玻璃缸,依据他的审美点缀了苔藓、石头、钓鱼翁、海绵宝宝贴纸。店家说,角蛙没有臭味,不会叫,保证温度和湿度即可。听到如此友好的须知我差点扑过去拥抱那位和蔼的大叔。
角蛙给我带来的挑战是喂食。百科全书上说蛙类不吃静止的,它只吃处于动态的食物,我万分遗憾地表示全书只说对了一半。搁在石头造景上的肉粒它们果然不碰,我想如果饿极了呢,也不吃吗?全书上又说角蛙20天不吃东西都饿不死。于是我的实验开始了,每天喷水,定时更换新鲜肉粒,五天之后,其中一只已了无生气。负罪感深深抨击了我自以为是的认知,同时我感受到了生物习性的执拗。为了加倍善待幸存者,我决定亲自下楼挖活物,院里一群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听说是喂青蛙,都积极参与进来。小朋友们帮了大忙,他们敢直接上手拽出正往土里逃窜的蚯蚓,还抓了些叫不出名字的爬虫,而且看上去入戏颇深,一边把猎物抛进桶里一边咂着嘴模拟青蛙大喊美味。也正是因为虫子找得太过顺利,角蛙的表现才令我格外失望。爬虫爬遍了玻璃缸每个角落,最后耗死了,角蛙还是不吃。于是我开始进行人工干预,用小镊子夹着美食在角蛙眼前晃悠,不断调整距离方位,一蹲就是半个小时,腰酸腿麻。角蛙还是不吃。有几次我烦躁不堪,用牙线撬开它的嘴硬塞进去,结果它全都吐了出来。后来我又展开分析,分情况讨论,也许它不喜欢我,遂找来棉线把虫子吊起来,我躲在远处遥控指挥。它还是不吃。蛙的执拗也激起了我的执拗,我每天下班回家不干别的,就喂青蛙,我看它能抗到什么时候。老崔和小黑子齐齐喊饿,我大吼道,今天它如果不吃,谁也别想吃。
见识过了水陆两栖,我又专职喂养过一批迷你水生动物。小金鱼,小河豚,小虾,小螃蟹,还有水母。老崔、童童、小黑子,或单独购买,或组团选购,扔进水里就不管了。剩下我守着鱼缸不停地“识万物”,认识它们的名字,了解它们的习性,吃什么,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几乎每天都是哀悼日。每死一只,都要进行传统的土葬,埋进家里那盆四季常青的也门铁。我趁机给小黑子灌输知识,物质不灭,万物轮转,他听得似懂非懂,指着其中一片叶子说,妈妈,我要小河豚长在这里,然后小螃蟹长在那里。
然而我的噩梦还在继续。和小仓鼠一样,芦丁鸡也给我带来过巨大的挫败感。那是数不清小黑子第几次孤单病了,我们去了真正的宠物市场,走在狭窄热闹的通道里,熟悉又令人痛苦的宠物气息始终折磨着我。大脑里警报频仍。老崔和小黑子看中了一只斗牛犬。说这个我并无恶意,尤其是狗狗爱好者们千万不要误会,但我实在欣赏不了斗牛犬的扮相。他俩,再加上热情的女老板,花了二十分钟反复赞美那只棕黑相间的斗牛宝宝,漂亮,神气,萌萌哒。我站在旁边像一只努力忍住不让水开的烧水壶。终于,价格谈拢,他们仨脸上绽放出满意的笑容,狗狗配合就范,小黑子的新伙伴眼看就要到手。千钧一发之际,我浑身颤抖着冲上历史舞台,嘶吼道,不许买!买了我就离家出走!
这就是芦丁鸡的由来。老崔为了安慰惊魂未定的小黑子,请他在蜥蜴和乌龟之间做决定,然后小黑子选择了一座造型别致的鸡窝。客观地讲,那对连窝端的小鸡仔养起来并不怎么费劲,放置阳台,保证水和饲料即可。但我弄不清楚什么原因,它们总是整晚鸣叫,声音并不大,远远够不到物业来电的地步,老崔的睡眠却因此受阻,大手一挥,命令小黑子火速将芦丁鸡转移。经过多番沟通与拉扯,小黑子同意将他心爱的宠物寄养到好朋友李昊洋家,据我所知,他家两条大狗养得油光水滑,他妈妈还经常给孩子们蒸包子烤蛋挞,是小黑子梦寐以求的完美妈妈。
我的挫败感抵达顶峰是一个星期五的傍晚,小黑子去李昊洋家“探亲”,颇为失落地带回一个消息,芦丁鸡每天都在下蛋,李昊洋家的蛋多得吃不完!小黑子责问我,妈妈,你怎么什么动物都养不好呢?我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首先对他如此全面准确地概括我的喂养能力表示赞同,然后试图说服他,妈妈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多少还是可圈可点。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我又栽了。
关于养小动物的故事也许永远不会结束,期间,乌龟、寄居蟹、小仓鼠第二轮、泰迪第二轮、泰迪第三轮我都可以略过不写,因为天底下的痛苦与煎熬总是如此相似,无非是强忍泪水咬牙坚持,终归化作云烟。
话题结束之前有必要说一说我被骗的经历。这恰恰是我最为心甘情愿的一次。有一天,小黑子的孤单又犯病了,他没有卖萌也没有声东击西,一反常态地跟我谈起了心。他的口才很好,词汇丰富声情并茂,我全盘接收到一个即将告别童年的小男孩始终没能拥有一只心仪小狗的忧伤。小黑子说,妈妈,我知道你不喜欢养狗,以后等我长大了搬出去住,到那时候我再养吧。瞧瞧,多么隐忍、多么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啊!当时我泪花闪闪,被悲悯冲昏了头脑,几乎抱着赴死的决心要再向虎山行。
“只可惜这样一来,我的童年就永远都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小黑子以强有力的收尾结束了演讲。我紧紧拥抱了他,伏在他耳边许诺道,妈妈给你买,给你一个完整的童年。这次他的目标是柴犬。我们去了狗市,场面再次混乱不堪,老崔和小黑子犹如踏进了大观园,从最小的鹿犬、茶杯犬到博美,再到拉布拉多、黑背,见一个爱一个,马上就要谈价钱。我不得不反复提醒,柴犬柴犬。奇怪的是市场上根本寻不到柴犬的踪影,按照以往惯例,只需找个替代品就能暂时平息小黑子的孤单,但我还沉浸在不完整童年的魔怔中,当即表示无论如何都要把狗买到手。
我转战网络,购物平台输入关键词一搜,满屏呆萌小柴犬。然后店家以方便选狗为由引导我加了微信,然后发过来三条制作精美的小狗视频,我觉得不够,又要求多发几条。然后我上网查询如何挑选柴犬,按照须知选中了其中最符合条件的,然后我就要下单了。老崔疑惑地问,网上还能买狗?我说为什么不能。小黑子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摁住手机劝我,妈妈先不要买,我觉得狗狗还是得看着挑。那个时候我走火入魔,一意孤行,把买柴犬和完整童年画上了等号,加之店家在微信上催促,再不买别人就要了。于是我不再犹豫,火速转账,然后火速被拉黑。
那晚我独自在沙发上呆坐到半夜,查询各种投诉方式。最后我终于认清并接受了一个事实——我遇到了买狗骗局。
(艾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 31 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长征文艺奖、扬子江诗学奖。)
编辑:张志鹏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