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麦西莱甫
作者: 梁晓阳秋天的黄昏,晚霞吐彩,金风送爽,吉尔尕朗河畔的阔克塔力村,一丛一丛的树木像野地燃起的一堆一堆红旺的篝火,金色林带则因为有了排列的气势而显得灿烂缤纷。劳动了一天的维吾尔族乡亲们,洗去沙尘和汗渍,穿上五颜六色的民族盛装,百来人汇聚在房子前的空地上,摆上一盘盘香甜的瓜果,席地而坐。悠扬婉转的卡龙琴奏起了散板,几个男人跪立在旁,双手擎着达甫鼓,边敲边晃,一位男子引吭高歌。接着,大小达甫鼓一齐敲响,由民间乐器组成的小乐队奏起了舒缓优美的“且克特曼”乐曲……歌舞开始了,在主持人的示意下,人们纷纷离坐,手舞足蹈。
这是吉尔尕朗河两岸常常见到的麦西莱甫(维吾尔语,“聚会”之意)。据说这个“麦西莱甫”属于著名的维吾尔木卡姆第三部分,前两部分分别叫“穹乃合曼”和“达斯坦”,“麦西莱甫”是最热烈活泼的部分,主要彰显青春的激情和力量,体现的是速度和热舞。
在许多果树环绕着的一片开阔空地上,摆着许多的瓜果和红葡萄酒,铺着大红色的地毯,十几位穿着鲜艳的维吾尔族服饰的男女正在地毯上载歌载舞,有老有少。四五位年轻小伙子头戴花帽,身穿长外衣,腰扎彩色带子,举着手鼓击得正起劲,吹着苏尔奈(唢呐)、乃依(笛子),弹热瓦甫和拉卡龙琴的也摇头晃脑。手鼓节奏强劲急促,唢呐声则紧密配合,声音悠扬飘荡,穿戴鲜艳的中裙尤其是套绣花袷袢的维吾尔族姑娘跳得急促而热烈,举着古旧颜色手鼓白髯飘飘的维吾尔族老大爷也加入跳舞的行列中。
吉利斯长着栗红色卷发,他头戴小花帽,穿一件长及膝盖的淡黄外衣,领口和胸前绣有好看的十字花,腰间还系着一条棕色腰巾,显得英姿飒爽。他握住我的手时笑眯眯地说,雅达西,亚克西木赛孜(维吾尔语,“朋友,你好”之意)。我也跟着说,亚克西木赛孜。他又用汉语问我,戴眼镜的朋友,你是来这儿旅游的吧?我说,我是来欣赏你们的表演的。他说,好得很,你就瞧好吧。我们继续交谈,他读过高中,务农,偶尔也去乡上巴扎日做点生意,主要是摆卖些瓜果和农家日常用品之类。
场上的音乐里响起了《石榴花》的旋律,一群姑娘在旋律中起舞。我会唱这首歌,二十年前的春节,新疆歌舞团来广西,在我工作的北流市演出了一场,我和明月都去看了。那天晚上,著名歌唱家巴哈尔古丽上场了,唱的就是这首歌,唱得很动听,声音非常好,所以我有很深刻的印象。打那以后我一直听她的歌。再次听到这首《石榴花》,自然十分亲切。当我把这段记忆告诉吉利斯时,他哈哈大笑起来,连说,有这么巧吗?雅达西,那么你再看看我们眼前的这位“巴哈尔古丽”咋样?说着,他走过去跟他说的“巴哈尔古丽”真名艾丽娜的姑娘说了几句,艾丽娜一脸典雅美丽的笑意,望着我点点头。
吉利斯和几位小伙子打起了手鼓,弹起热瓦甫,两个小伙子又拉起卡龙琴,便有几位姑娘伴舞,接着艾丽娜用汉语唱起了优美动听的《石榴花》:
石榴花呃多美丽,
石榴花呃我爱你,
哎,鲜红的花朵会凋谢,
迷人的芳香也会随风去。
只有秋天的果实甜蜜蜜,
甜蜜蜜永远留在我心里。
……
艾丽娜的嗓音圆润沉稳,优美中暗含一种动人的忧伤。伟大的维吾尔族诗人纳瓦伊说过:“忧郁是歌曲的灵魂。”维吾尔族人的忧伤一如他们的歌唱节奏善于起伏一样,飘忽游荡,犹如极度伤心的抽噎。根据我多次欣赏《石榴花》的体会,认为它魅力独特的所在,首先是意境有凄迷之美,然后是它寓忧伤于欢乐,寄惆怅于热闹,这让我倾倒。
吉利斯弄来了一瓶伊力老窖,又从身后的一堆衣服乐器里掏出两只不锈钢小口杯,那口杯估计有一百五十克的容量,他放在地上斟满了两杯,醇美的酒水散发出浓郁的酒香,他拿起来一杯递给我,自己握着一杯,笑着说,朋友,你远道而来,我们没有啥可招待的,敬你一杯我们自酿的酒,愿你喝了它写出好文章,宣传宣传我们阔克塔力村,发展我们的旅游业,好让我们多赚几个钱。然后举杯和我相碰,我笑着一饮而尽,五十多度的老窖通过喉咙涌着一股火烈,进了胃里就透着一股豪爽。我看过和听过一些人的观点,说维吾尔族人的艺术里包含了酒的精神。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不但用酒酿造艺术,而且也用酒来表达生活态度。旁边的维吾尔族人在喝一种“气泡酒”,我以为那就是木塞莱斯,后来知道那其实是卡瓦斯,是以山花蜜、啤酒花、谷物、浆果、白糖、黑糖等天然物质为原料,经多种乳酸菌、酵母菌复合发酵酿制而成的微醇性生物饮品,口感醇香微甜,人们都说它营养丰富。后来我在新源县城和伊犁其他地方多次喝过这种土制啤酒。而木赛莱斯主产南疆,我平时喝过的桑葚酒、玫瑰香也属于其中的一种。伊犁虽有零星生产,但好像当地人并不管它叫木塞莱斯。据说这种木塞莱斯,经不同人酿制会有不同的口味,性格刚强的人酿造的猛烈,性情温和的人做出的绵柔,长者之酒余味悠长,青年人之酒朝气十足,如果喝情人酿造的,会有玫瑰花的香味,而失意人的酒,喝了会让人更加沮丧。以此看,他们的酒的功用不单是让人宣告自己的当前状态,更是一种艺术大餐的调料,是新疆民族艺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场上的手鼓又响起来了,热瓦甫弹起来,琴声清脆,游客的掌声也响起来了,吉利斯唱:
你是我生命的力量,
啊,亲爱的姑娘牡丹汗,
你是我黑夜的月亮,
啊,我的姑娘亲爱的牡丹汗。
……
歌曲《牡丹汗》,那正是我心底的歌,是我多次唱给出生在伊犁的女儿的歌,被我视作至上亲情的歌。此刻在一对情人之间唱响,在大众的眼睛和耳朵里唱响,别有一番韵味。吉利斯的声音有些高亢,甚至有些夸张,现场的村民和游客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的“牡丹汗”在他的歌声里走起了轻盈的舞步,表情显露出妩媚、亲昵和恩爱,这与舞台上那些搭档间的表演是有明显区别的。舞台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但终究是假戏假做,有为了演出成功而表演的成分,而眼前一对恋人的歌舞却是内心情感的需要,是真戏真做,眼角眉梢颤动跳跃的都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情意。歌词和曲调产生的开阔而又忧伤的意境是可以直接影响人的。当吉利斯唱前面四句正句的时候,这对恋人的歌声和舞蹈是热烈直接的对视交流,当他唱后面四句衬句的时候,两人对视和交流的目光却是深远和沉思的,有一种小径落花般的缠绵、热烈和悠远,互相欣赏眷恋的表情久久荡起。
吉利斯的男中音是我所欣赏的,加之这首歌意境清廓辽远,仿佛是男人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呼唤一位骑马远去的姑娘,那样的广袤、惆怅、缠绵和深远。他唱这首歌深深地触动了我的情思,我的女儿是我亲情意义上的“牡丹汗”,是我黑夜的月亮,是我生命的力量。听这样的歌,让我更加喜爱这个民族,感动于她的豪迈、爽朗、忧伤和多情,让我更加有了了解她和亲近她的欲望。
吉利斯唱完,艾丽娜再次用汉语唱《一杯美酒》,吉利斯环绕着她起舞。
我的爱情像一杯美酒,
心上人请你把它接受,
天山上的雄鹰只会盘旋不飞过山顶,
情人围绕着我不愿意走。
……
或许艾丽娜本来就生活在美酒一样的爱情之中,他们恋爱,他们歌唱,他们正处于一种夫唱妇随、载歌载舞的生活形态之中——我看见,她在歌唱的时候那美丽的黑眼睛总是不时地投到离她不远的吉利斯身上。
我从心底里感谢吉利斯和艾丽娜,让我在吉尔尕朗河两岸乡野上聆听到了这首《石榴花》和《一杯美酒》。吉利斯热情地邀请我和他一起下场跳舞,我有点难为情地摆着手,我并不是很会。吉利斯很执着,硬是把我拉进了场内,我就不好推辞了。吉利斯对着我跳,我看着他的动作,一边学一边自以为是地旋转着身体,摆着两只手,耸着肩膀。当我自以为已经有点儿感觉时,来了一位姑娘对着我跳,也对着我微笑,吉利斯跟她说了一句维吾尔语,便绕着他的未来洋缸子(指媳妇)幸福地起舞去了。
场上进去了十来个积极而投入的男女舞者,有十六七岁的,有二三十岁的,有五六十岁的,还有年纪更大的,裙装袷袢,黄发垂髫,大都跳得不紧不慢,娴熟灵活,几个白发老大爷成了心情沉醉的小伙子,两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则成了表情灿烂的年轻姑娘。我经历了刚才的忸怩,现在已经全神贯注,看着眼前的花花绿绿,听着那些步点声浪,完全沉浸在快乐和幸福中了。跳吧,跳吧,这么美好的歌唱,这么热烈的和声,这么难得的共舞时刻。游人中也有五六个男女进场,尽管他们和我一样动作并不算很到位,但是有一腔热情,一种虚心,一股兴奋,所以依然跳得兴高采烈。
喝了数杯酒之后的吉利斯舞姿更加矫健也更灵巧了,我惊异于他长在农村却有如此修长健美的身材,仿佛是经过有针对性的锻炼造就的,完全是跳舞的资质。而同样有着高挑匀称的身材的艾丽娜更是天生的舞蹈家,她的艾德莱斯绸裙,在旋转中开成一朵绚丽的克孜勒古丽(维吾尔语,即“天山红花”之意)。那脑袋,那脖子,那腰身,那双手,还有双腿,全身上下舞动着一种迷人的成熟。我欣赏她旋转的角度与弧度、踩中的节奏与韵律,简直妙不可言,她的腰身肯定就是为了跳舞而长成的。当年白居易有一首《胡旋女》,写的是一千多年前著名的西域“胡旋舞”:“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轻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艾丽娜为我印证了白居易诗中的真实。
艾丽娜迎着鼓乐声又旋起来了,彩裙飘逸,足尖轻盈,仿佛一阵彩色的旋风,飘散出阵阵清香,而旋转之快和多变,令我目不暇接。我想,这大概就是白居易在诗中赞叹的“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吧。
突然,艾丽娜就来到了我面前,时而高举起左手,时而扬起右手,灵巧地招展着,有时又蓦地停住,表演维吾尔族人特有的脖子舞,她那双又黑又亮颤动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极像在这个季节里成熟的两颗又大又黑的葡萄。《福乐智慧》里说:“眼睛的乐趣是看到情人。”又说:“你若想知道她是否爱你,眼睛凝视你,即是表征。”当艾丽娜和吉利斯唱起歌跳起舞的时候,无论是在一起配合,还是游走隔着几人相望,都没能遮住两双眼睛传来的深情。
后来,我因为一个人浪荡,还多次到过阔克塔力村,在吉利斯家做过客,他和艾丽娜已经结婚,幸福的生活让他们后来的乡村表演更具有发自内心的真实。在多次观看吉利斯和艾丽娜以及当地村民联合起来表演的麦西莱甫后,我感觉到一种民众艺术在大自然中的熨帖妙不可言,那种与本地气息环环紧扣的和谐,那种离开本地就不可模仿的独特性,我深深为之赞叹和陶醉。
(梁晓阳,广西北流人。作品见于《花城》《中国作家》《天涯》《美文》等。出版散文集《吉尔尕朗河两岸》《文学中年》,长篇小说《出塞书》等多部。曾获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