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蝠为邻

作者: 杨跃清

“你这么喜欢拍照,去拍蝙蝠不?”在后院阶梯上,正扫着香樟落叶的邻居连哥拦住我,轻声地问。

“蝙……蝠?”我愕然。其时,我刚从瓦子寨拍完野樱花回来。

“那上面全是蝙蝠,估计有上万只。”见我眼神里全是问号,连哥又补充一句。

“真的?哪个上面?”我仰头,旁边高大的香樟遮天蔽日,枝叶间漏下的细碎光斑,给连哥弓起的灰白色脊背绘上一幅写意画。

“在‘烂屋子’里呢,全吊在屋顶上,黑漆漆一大片。”

这里是桃江锰矿棠甘山分矿旧址,位于宁乡市龙田镇月塘村,背靠巍峨耸立的急救山,前临蜿蜒流淌的柳树山河,左侧有中家冲河汇集山中溪水倾泻而下,在两河交汇处,矿区就势而建,20世纪70年代初投产,鼎盛时住有职工及其家属近3000人,繁华热闹,曾照亮过这一片山野。2007年宣布破产后,职工大多搬进城里或集镇的安置房,宿舍楼转手卖给了当地山民,后来又有城里人买来避暑。

“烂屋子”是邻居们随口取的名字,指靠山边的几栋破旧房屋,之前是生产车间,闲置荒废后被时间摧毁,终成野生动植物乐园。麻雀和猪屎吊几(鹊鸲)是这里的常客,常成群结队在灰黑色的屋顶上嬉戏打闹,有时又绕着破洞般的门窗翻飞,间或有棕头鸦雀、白头鹎、黄腹山雀的身影驻足在屋顶的边角上。而屋后低矮的黄荆木、爆木子树(盐麸木)、白背叶、棣棠花与乌泡子刺(粗叶悬钩子)、野蔷薇、三月泡(树莓)、鸡鸭萝(金樱子)等带刺的植物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高低错落又让人无法逾越的灌丛,这给灰胸竹鸡、珠颈斑鸠和四声杜鹃营造了一个安居之所,它们忽高忽低的鸣唱,没有任何前奏的,在不同时段突然冒出来,烂屋子的宁静与神秘感加强了,幽深由此而来。

暮色里,普通夜鹰、斑头鸺鹠和烂风车(红角鸮)躲在对面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或香樟上,空旷悠远甚至有些凄厉怪异的叫声,将夜晚的气氛点燃,加之烂屋子破了的门窗,一个个全像张开的黑洞洞的巨口,令胆小者轻易不敢靠近。

“烂屋子那里有蝙蝠,很多。”当我将连哥提供的消息,急不可待地告诉先生子非鱼的时候,他正修理一把断了柄的锄头,新的木柄被他削得木屑纷飞,旁边还有一把生锈的砍刀在耐心地等着磨刀石。好一阵,他才抬头乜我一眼,又专心削他的木柄。我只好将连哥的话重复一遍,音量提高了八度。他才懒洋洋答应我说过阵子去看看。

转眼到了夏天,在我快忘记有蝙蝠这回事时,子非鱼突然提议去探蝙蝠老巢。我的好奇又重新点燃。我们约定晚饭后行动。一想到有上万只蝙蝠聚在一起的壮观景象,我就有点小激动,恨不能将太阳早早拽下山。要知道,像蝙蝠这样神秘的生物,我还是小时候见过,小小的一只,从老家屋顶的瓦片上掉下来,瑟瑟发抖,还发出尖细的吱吱声,我们叫它檐老鼠。

吃过晚饭,夕阳还挂在山顶,照在对面栗子滩上,大片梯田与房屋沐浴在一片金光中,暖黄暖黄的。但时间差不多了,蝙蝠的特性是昼伏夜出,去晚了,人家可不会在家等我们。子非鱼带上强光手电,我背着相机,并配了一个200焦段的镜头,拨开前坪半人高的冬茅草、荆棘和藤蔓,我们悄悄摸进了烂屋子。屋内高大空荡,所有的门窗只剩一个个窟窿,借窟窿透进来的亮光,勉强看清地面。地面潮湿阴暗,还有一股小小的泉水从房屋中间潺湲流淌,低洼处形成多个大小不一的水凼,没有积水的地方,便是浅浅的淤泥和一堆堆白色的东西,踩上去软糯湿滑。子非鱼说那是蝙蝠的粪便。

在幽暗的光线中,我们于水凼、淤泥与蝙蝠粪便间,小心地跳跃着行走,行程变得有点像探险,不时地,还要向上张望一下,生怕屋顶有东西掉下来砸中脑袋。

“你看看。”子非鱼再次拧亮手电筒,并在房顶上扫圈,随着一束强光看过去,我也差点叫出声。在我们头顶,一排排黑色的蝙蝠挤挤挨挨倒吊着,呼呼大睡。数量之多,队列之整齐,超出我们的想象。蝙蝠们都是用前爪及翅翼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后爪紧贴在房板上,像一只茧。那些带着孩子的蝙蝠妈妈,张开双翼,也像人类抱孩子一样,将小蝙蝠紧紧搂在胸前,后爪仍是倒吊着,稳稳当当正做着黄粱大梦。

我赶紧拿出相机,想拍下这些温馨的画面,于是让子非鱼给我打灯。怎奈室内太暗,而手电筒光又强烈,在光比太大的情况下,我手持相机很难拍清楚,尝试几次后只好放弃。而且,要命的是,可能是蝙蝠粪便太多,屋子里有一股很重的酸腐味,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正准备退出来,冷不丁地,我背部靠肩膀的位置,像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我一回头,一团黑影从我身侧快速旋进了屋子,飞翔时翅膀拍打着发出啪啪之声,这得是一只多大的蝙蝠啊。紧接着,有同伴陆续跟进,两只三只四只……之后,便遁入黑暗里,无声无息。

第二天与邻居散步时,我与他们分享着探寻蝙蝠老巢的情景,可邻居们一点都不觉得稀奇,如同我说当时的天气一样。只有从长沙市搬来的孟家夫妇,对我的话题充满兴趣,特别是孟娭,一路追着问我蝙蝠能不能吃。“黑不溜秋的,呲着一口尖尖的牙,还叉开一双大翅膀,咋吃?”我边回答孟娭,边学着蝙蝠飞翔的样子,做了个吓唬她的姿势。孟娭连连后退,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明哥说蝙蝠是老邻居了,他从涟源市搬过来十多年,蝙蝠就一直生活在那几栋烂屋子里。每年春季,他都会去挖蝙蝠粪放菜地里当肥料,多的时候一次能挖20多纤维袋,一纤维袋就好几十斤呢。“蝙蝠粪能当肥料?不怕有病毒?”我惊讶。在我的认知里,蝙蝠是毒王。“好东西呢,上好的磷肥。”明哥答道,语气里有捡到宝贝似的欢欣。素芬姐也说我们看到的蝙蝠只是一部分,她上班的那些年,每个车间都有,只要机器一开动,就有蝙蝠一窝蜂从窗口飞出来。我掐指头算了一下,素芬姐在锰矿工作15年,锰矿破产至今16年,说明蝙蝠们在这里栖居达30年以上。

一个物种能够在一个地方大量地繁衍生息几十年,必定给当地带来一些影响,或者说是当地的气候环境,给了这个物种合适的生存空间。这个问题给我带来一些思考,从此,我开始留意蝙蝠的活动状况和周边的生态环境,将散步的线路锁定在烂屋子前的盘山公路。盘旋而上的公路像一条玉带,环绕着整个锰矿的建筑,尽头是宁乡市第一高峰瓦子寨。

每天黄昏,我们沿着公路往瓦子寨方向走一段,兴致高时会走到檀树湾老屋场,主要根据时间的早晚,来决定散步路线的长度,返回时,基本与蝙蝠出来觅食的时间相吻合。当走到快靠近烂屋子时,便能见到成群的蝙蝠,从高高的破烂窗口如导弹般不停地射出。朦胧光影下,张开双翼的蝙蝠似一只大鸟。子非鱼说,战斗机又出动了。确实,战斗机黑色的影子从我们头顶划过,带出嚯嚯风声,旋即,射入公路旁的大树或屋后青山里,与夜色融为一体。这时,歇息在法国梧桐上的斑头鸺鹠,往往会“咕咕咕”发出一连串快速而清悦的颤音,那是向蝙蝠们致的欢迎词吧。对于这些黑夜的伙伴,它们的代名词不只有冷酷、神秘,或许还有热情、温暖。它们呼朋唤友,借夜色为掩体,在自己的王国里友好相处。

我清晨上山拍日出或散步,能看到蝙蝠们从后山的青翠丛林里陆续往烂屋子方向飞,中间要经过几棵大树,它们会先在树上停留一阵,再飞回烂屋子,如约定一般。蝙蝠在大树细密的枝叶间穿行时,摊开的黑色大翅膀能快速地钻进钻出,灵巧得很,而站在树下的我,老是担心它们会撞到树枝。它们是在嬉戏?还是在捕捉蚊虫?这些密码只有大树能够破译。

有一天清晨,在我宿舍楼的后院天桥上,一只蝙蝠幼崽颤抖着身子,张开双翼,四趾着地艰难爬行。大大的招风耳,圆溜溜的小眼睛,像狗又像马的长形脸,还配上一个像猪又像狗的大鼻子,这模样,主打就一个随意。根据小家伙的长相,我对比博物书上的蝙蝠品种,发现它与普通长翼蝠极为相似。

天桥是宿舍楼通往后院的必经之路,小蝙蝠在桥中间颤巍巍爬行,老半天挪不动一步,要是哪位邻居过桥时眼力不济,它就有可能粘在人家鞋底子上。子非鱼在一旁看得焦急,念叨着要将它移到安全的地方。我阻止了他。我觉得最好不去人为干预,自然界自有它的法则。我忙将子非鱼支开,我们都忙各自的事情去了。过一会儿我再去看,小蝙蝠不见了,我坚信,是它妈妈将它带回了家。

突然,像被智者弹中脑门子一般,我对多日来深存疑惑的一件事豁然开朗。按理,在乡村,特别是山区,夏天蚊子会特别多,但我住的地方,几乎没有蚊子,哪怕是距房屋不远的后院香樟树下,也鲜少见到蚊子。晚上,我们在后院乘凉,一点都不担心蚊子会来侵扰。之前我一直不明白,咋会没蚊子呢?直到看到天桥上掉落的小蝙蝠,以及窗台上经常留下的像老鼠屎一样的粪便,联想蚊虫也是蝙蝠的食物,原来是蝙蝠干掉了蚊子。

既然蝙蝠是杂食性动物,那这里的延绵群山就有它们取之不尽的食物。就拿矿区来说,树木品种还是蛮多的,除了香樟、广玉兰和法国梧桐,还有紫薇、桂花、梧桐、泡桐树以及野生的如乌桕、构树、喜树等,特别是法国梧桐和香樟,枝叶华盖如伞,树干浑圆粗壮,需两人张开手臂才能合抱。这些树长得如此葱郁,树叶连虫眼都没一个,肯定有蝙蝠的功劳。它们不仅为树木清除害虫,还为附近的庄稼搭起一道绿色屏障。

素芬姐的爱人王哥,以前是矿里的技术工程师,矿厂破产后一直留在矿里,开荒种地,养鸡养鸭,与当地山民一样生活。有一天,见他在菜地里劳作,我问他:“你种的蔬菜长势这么好,打不打农药?”

“不打药呢,吃了不安全。”王哥嘿嘿一笑,用他那带常德口音的普通话回答我。“长了虫子怎么办?”“好像没看见什么虫子。”“是蝙蝠把虫子吃掉了吧?”“哦……”王哥恍然大悟。

梯田的稻子熟了,片片金黄点缀在翠绿的山岭间,给这个山乡小镇带来稻谷成熟的芬芳。一天晚上,我在桂岩山上拍夜景,位置就选在第一个风机旁,对面是龙田集镇。

天光暗淡,暮雾氤氲,远处山脊有朦胧的线条绘在灰蓝的天幕上。我架好三脚架,正在用慢门长时间曝光,突然,镜头前有疑似鬼魅的幢幢黑影翩翩起舞,距离不远不近,速度不徐不疾。我仔细一看,是蝙蝠,黑色的蝙蝠,张开大大的翅膀,有好几只,围着我的镜头不停地绕圈。我担心照片的成像质量,便试着像赶鸡一样边吆喝边用手势驱赶,可它们对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只好就地捡起一根小木棍,解下我的彩色丝巾绑上,在晚风中用力摇晃,这才让它们恋恋不舍地相继离去。

见我手忙脚乱驱赶蝙蝠的狼狈样,子非鱼在一旁笑得嘴角挂到了耳朵上,还说蝙蝠是认得我这个邻居,尾随而来给我做伴的。别自作多情了。桂岩山离矿区烂屋子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两公里,这里的山水田园里,蕴藏着蝙蝠丰富的食物,它们出现在这里很正常。

说到田园,子非鱼在山下种了一亩田稻谷,他经常跟我吹牛皮,说他种出来的是生态米,稻子生长过程中没喷一次农药,还说龙田塅里就数他的稻子长势最好,能收一千多斤。后来,我问了子非鱼的姐夫,他姐夫种了六亩水稻,只有其中的两亩稻田在幼苗期喷过一次农药。根据我所居之地没有蚊子、烂屋子周边菜地没有虫子的经验,这稻田里不施药也能获取丰收,功劳簿上,是否又要记上蝙蝠一笔呢?

秋渐渐深了,山间色彩丰富起来,绿色沉下去,明黄橙红浮上来,栗子开口笑着,鸟柿子红灯笼一样高高挂着,烂屋子周边成片的冬茅花,在秋风秋阳里摇曳成一拨一拨的白色浪潮,海一样汹涌。这个时候,很少见到蝙蝠的身影了。只有在气温较高的晴天黄昏,偶尔还能遇到零星的几只,从靠山最近的一栋飞出来。在出来之前,蝙蝠们还会在烂屋子里绕一两个圈,犹犹豫豫的,完全没有了夏天时那种箭一般射出来的气势。明哥说蝙蝠是要越冬的,只要天气凉了,它们就会往岩洞里飞。

为证实明哥的话,我和子非鱼又去了烂屋子。秋阳下,凉凉的山风打着跑脚从烂屋子空空的门洞穿过,带出一股潮湿和酸腐的霉味。这个季节,鸟雀与虫鸣也逐渐稀少,之前大厅中的潺潺水流也消失了,只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小水凼。我们吭吭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撞着墙壁又反弹回来,似乎进入一个远古荒凉之境。找到之前去过的那间狭长的黑屋子,果然蝠去楼空,连地上的粪便都不见了,后来听说是连哥铲起来放到了菜地里。邻居告诉我,蝙蝠的粪便不仅能做肥料,还是一味治眼睛的良药,提炼加工后叫夜明砂,具有清肝明目、散瘀消积之功效。夜明砂,多好听的名字,像夜明珠一样亮闪闪的。

矿区周边菜地的虫子渐渐多起来,都是胖乎乎绿油油的,学名叫菜青虫。一地好端端的大白菜,没几日便被它们啃成了破抹布。当素芬姐和王哥蹲在菜地里捉虫时,我看到他们用劲将两片白菜叶一合,中间夹着的菜青虫“嘣”的一声,爆出一股青绿色的汁液。没有蝙蝠帮忙的日子,想吃上自产的无公害蔬菜,真不容易。

接连几场大风降温,冷雨刷刷刷地下起来了,冬的味道越来越浓,天空矮了,山体瘦了,老旧的矿区愈加空旷苍老。今年冬天有些特别,立冬那天,还打了好几个响雷。根据老古板的说法:“雷打冬,十间牛栏九间空。”看来,今年会是一个冷冬。邻居们喂养的鸡鸭,逐渐赤身裸体挂上了晾衣绳,被为数不多的冬日暖阳慢慢晒成橙黄色。炊烟再次回归山里人家,袅袅娜娜在房顶上飘荡,东家喊烤火,西家请喝酒。谁还记得蝙蝠呢?那些尽力守护我们的庄稼、陪伴我们大半年的蝙蝠,因为不见了踪迹,便很容易让人忘记。

但烂屋子还记得它的老伙计,那些贴在房板上的体温,那些细微的鼾声,以及吱吱叫着的嬉戏打闹声,仿佛就在眼前。

(杨跃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走过滇藏线》《炊烟起,我在黄昏里等你》。)

编辑:张志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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