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家屯
作者: 冉正万洪武二年,朱元璋派出一支部队,直插尚属元朝势力的云南行省曲靖宣慰司普定路安顺州。不是叫他们去打仗,而是屯垦,设置卫所。这是洪武皇帝投放在西南边陲的棋子。不过,对于云南王把匝剌瓦尔密而言,这是比棋子可怕得多的钉子,刺得很痛却又无力拔出。十余年后三十万明军高歌猛进,只用了百余天就将盘踞云南的元朝势力摧毁,和卫所一直以来在灰色地带进行武力威慑,并且刺探情报有关。
有元一朝推行土司制度,在现在安顺一带设置普定路,下辖四个州,州一级官员由当地部族首领担任,朝廷派流官管理。鲍家屯离四个州中的安顺旧州不到二十里,明军在此筑堡砦,强势入驻,这是大招,须有非凡的气魄和能力。既要预防元军和地方势力进攻,还要化解世居土著对汉人军队的敌视。朱元璋在圣旨里指出“屯田、养兵、守土、不费民间斗粮”“家属随后入黔”。
鲍福宝二十岁时率族中青壮追随朱元璋,朱元璋登基前后,徐达、常遇春等率部北伐,却令鲍福宝率部出湖广,向西南纵深挺进,要他驻守西南永不还。鲍福宝去世后诰封振威将军,被鲍家屯尊为入黔始祖,叫他福宝爷。
其时并非只有鲍福宝率领的部队入驻,在今天安顺境内进行军事屯垦的是一大批,只是缺乏详细记载。从洪武二年到洪武十四年,朝廷开展的是大规模且持续的军事行动。鲍福宝卜居的地方原先叫杨柳凼、帚箕口,他在此修筑村砦,至清朝顺治帝改卫置县,置屯安堡,帚箕口取名永安屯。永安屯除了鲍姓还有汪、吕、许、江四大姓,后来鲍姓人口猛增,其他姓外迁,由鲍姓主宰村砦大凡小事,鲍家屯渐渐有了口碑,到清末,永安屯改名鲍家屯。换句话说,叫鲍家屯的时间并不长。这和天龙屯很像,清末民初,天龙屯还叫饭笼塘,到民国才逐渐叫天龙屯。明清时期没有“屯堡”一说,屯和堡各有所指。
安顺一带在大明开国以来的半个世纪里,先属云南,再属四川,终属贵州。
福宝爷和其他卫所头领不同,其他屯和世居少数民族老死不相往来,在山路上不小心碰上,人少的一方绕道而行,或者掉头就跑。福宝爷说他们也是人,不是野兽。他要堡里人学他们说话,和他们交朋友。这些人以前最拿手的活是打猎,福宝爷请他们来种地,给他们粮食和盐,还教他们像汉人一样耕种。别看他们是玛洪,是布叶,是布尤(古族名),其实他们有可能也是汉人。据《史记·平准书》记载:“募豪民,田南夷,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通道千馀里,以广巴蜀。”安顺当时属牂牁郡,牂牁郡管辖范围十七个县。西南夷小国比树上麻雀还多,有一百多个,大多数小的现在连名字都没人知道。知道名字的有夜郎,滇国,邛都,嶲国,昆明国,徙国,筰国,冉国,駹国,白马国。建元六年,汉武帝经略南方,拜唐蒙为中郎将出使夜郎,唐蒙率兵一千,运送辎重物品的脚夫一万,浩浩荡荡进入西南。要丝绸还是要战争,自己选,小国纷纷选择要丝绸。元鼎五年,汉武帝要打南越,且兰首领不愿意一起出兵,杀掉大汉使者和健为太守,汉武帝让八个准备去南越作战的校尉打且兰,这是饿虎扑羊,一点不费事。冉国、駹国受到惊吓,赶紧归顺。朝廷从内地招募豪族来这边开荒垦植,所获粮食就近交纳给郡县,以供官府支度。从大汉到大明,朝代更替分分合合,在西南屯垦的汉人被忘在一边。时间一长汉人成了“蛮人”,“蛮人”成了汉人,蛮汉不分。明亡清兴,居住在屯子里的人自称老汉人,外人则称他们屯堡人。福宝爷后人所有的遭遇,和汉武帝时期从内地招募来的汉人几乎是一种重复。
清末民初,日本学者鸟居龙藏从湖南七盘岭进入贵州玉屏县黄头店,沿贵州中部进行人类学考察,1908年11月初抵达安顺府平坝县饭笼塘。饭笼塘后因天龙地戏特别有名改名天龙屯。鸟居龙藏是否到过鲍家屯没有记载。但他在《西南中国行纪》中记录了屯堡人:“这里有一处被称为凤头鸡的部落民,汉族和苗族人称其为‘fengtouji’,考究其名来源,系因此地女子之发髻,前部高束,开似凤凰之头,故缘此将这些部落民称为凤头鸡。”“此为明代初期江南一带女子发髻的绾结方式。”时至今日,男人穿着和周边的人没什么区别。已婚女子长衫大袖,脚穿凤头绣花鞋,发髻高高挽上。未婚女子则拖着独辫,腰间系宽大腰带,腰带垂下长长的丝绦,丝绦随着步履起落,像点水雀一样跳跃。一切和鸟居龙藏所记没任何变化。鸟居龙藏不无同情地感叹:“乾坤更迭,明为清所覆灭,清朝官兵进入贵州以后,各省许多农民也陆续迁徙到这里。因而洪武年间作为屯军迁来的明代遗民,便受到后来逐渐移入的多数者的压迫与歧视……不仅如此,还因他们地处偏僻,不曾熏染到新文化,明代江南地方古老民俗发髻原样被保存下来,被后来的多数者视为异端。”
这是一种轮回,直到社会全面开放,人们以好奇而不是鄙夷的眼光看待他们,他们亦走出村砦融入时代,身份才得到平等对待。
鲍家屯东接中所屯,南与西陇为界,西面是白泥和三铺,北与小寨、大西桥为界。中所屯以地理位置取名,白泥是一种高岭土,又叫观音土,主要成分是蒙脱石。其他地名都与屯垦有关。卫、所、旗、营、屯、伍、堡、铺、关、哨,最多时有上万个,有的因为简称去掉最后一个字,有的因为失去军事价值只剩下地名,有的连地名也没剩下,永远消失。
鲍家屯与周边村子最大的不同在于保存了大量古建筑,其二是有传承已久的鲍家拳。
以中轴线上三垛岩(村中三块突出地面的岩石)为中轴,由南向北修筑屯门,现有瓮城和汪公殿。
瓮城是最重要的军事设施,敌人攻入,主城门和瓮城门关闭,即可瓮中捉鳖。瓮城之内由三百余座石头房子组合延伸出八条街巷,纵横交错,强之为名八卦阵,以青龙、白虎、长蛇、雄狮、金鱼、火牛、玄武、鹿角分别称呼,街巷和院落之间还有小八卦阵,碉楼上有猫耳窗,或捅枪或射铳,可打击转角三个方向的敌人。还有用来让人晕头转向的遮眼墙、改向墙。瓮城和中军位置暗藏两只“木火兽”。一只是虎,一只是豹。先用杉木造一个架子,架子下面装四只兽脚,脚上分别装上小轮子。架子上安装竹编兽形,糊上皮纸,纸上涂白矾,然后用颜料描绘成虎和豹。虎豹耳朵里藏硫磺烟瓶,嘴巴安置竹喷筒,左右肩膀拴四支火铳,火铳里填火药和铅子。遇到敌人,点燃引线,哪里敌人多推着往哪里跑,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它的杀伤力远不如当时的冷兵器三弓八牛床子弩,火药喷完后死翘翘,吓人指数超高,攻击力不值一提,夹棉皮的藤甲就能挡住火铳射出的铅子。村砦里杀伤力最强的是家家户户配备的一窝蜂,一种三连发的火箭发射枪,射程三百米开外。
当年,寨子外三个村庄和八个山头拱卫,山顶上架有霹雳炮,一个方向有敌情,霹雳炮同时支援。看得出福宝爷对野蛮人并不信任,或者他本无意,朱元璋一再叮嘱,对土著“不可以托心腹”“西南诸夷,虽曰归附,然不过暂时入贡而已”。
汪公殿里的汪公原名汪世华,李世民登基后,改名汪华,今绩溪县瀛州人。隋末率众举旗,占据歙州、宣州、杭州等六州,建吴国。唐武德四年归附唐朝,封歙州刺史,后封越国公。他死后,徽州民众为纪念他保境安民造福一方建祠供奉。鲍氏与汪公同籍,唐宋时期江南已建有多座汪公庙。洪武年间征南大军多来自江南,入驻贵州后,自然要建汪公庙。鲍家屯汪公庙是二十年前重建。门楣上“功冠唐勳”四字大匾。柱联为“古今圣贤千秋敬,历代忠良万民尊”。安顺是书法之乡,名家辈出,匾额和对联没落书者名款,以“民众敬上”低调隐身。
据资料记载,沿中轴线往北,汪公殿后有大佛殿、关圣殿、演武场、鲍氏宗祠。它们曾是重要的祭祀场所,不知毁于何时,现汪公殿后是大西桥镇鲍屯小学。搬走小学,重建这些殿和祠堂当然没有意义,但当初的拆除实在是粗暴且无知。失去军事价值的碉楼反倒还在,这是一栋高大的四方形建筑。站在碉楼上能看到全村,最上面有美人靠,其下有射击孔和小窗。曾可雄视瓮城,现在与瓮城互不相见。屋顶上的石板已经零乱,平常很少有人进去,再这么空下去,不会有人敢上楼瞭望了吧。
滇黔铁路线和鲍屯中轴线垂直,铁轨东西向,中轴线南北向。村砦里房屋八成以上没住人,游客从进来到离开很少超过两小时,火车轰隆隆远去后更显寂寥。“上大坟”在清明节,大坟是鲍福宝的坟。鲍姓子孙从四面八方赶来,少则几千人,多则上万人。祭祀结束,在陵园里摆开酒席,大家席地而坐,在坟墓之间野餐,场面壮观,作为鲍氏后裔,无不欣悦、自豪。
进鲍家屯需穿过铁路线下涵洞。可开车,也可步行。青石板已被磨得锃光滑亮。老村砦门外两棵柏树,不高,但树龄不短,分杈多。这么多年没被砍掉,大概也和分杈有关。
村里人已说不清帚箕口在哪里,顾名思义,应该就在柏树与小广场之间,村砦大门之外。整个小村背靠小山,门前视野开阔,左右和身后三个方向有可设观察哨的石头山,这种地形在云贵高原上是最受青睐的居家之地。
广场对面是田坝。和村砦相比,田坝反倒保持了几百年来的模样。田坝里最有意思的古老水利工程,用无人机和三维地图看得尤其明白。型江河自西向东,迎面向鲍家屯流来,最初的开垦者发现坝子地势西高南低,于是筑了道拦河坝,对河水分流。拦河坝并非水库堤坝,是有意让水从坝顶流下去的溢流坝。当地人叫水仓坝。一座水的仓库。水利工程让型江在鲍家屯形成水网,让稻作得以大面积耕种并旱涝保收。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鲍家屯水利也不是。几百年来,根据各自田产大小出资,坚持在农闲季节整修水利,优化管理和使用。这样的坚持修成了十道坝、十架碾房,对自然之力的利用非常充分。溪水和农田让鲍家屯一派江南风光。
农耕文明是以农业生产为主导的耕作与体认,几千年来,耕作技术变化不大,和自然环境的优越不无关系。农耕文明集合了儒家文化、宗族文化,同时也影响了国家制度和礼俗。这也是鸟居龙藏的感叹:“远离新知识,逐渐被视为异端。和很多地方的发展史一样,过度依赖自然,反倒会因此封闭,被后来者轻视。”不过,这是过去的情形。最近十几年,无论从房屋修建,还是本地人的知识结构,都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碉楼曾是最高的建筑,现已渐渐被旁边的房屋遮挡,要么远看要么走到脚下仰望,否则看不见它。修房造屋是中国人尤其是农村人特有的积累和生存方式,住不了那么宽也要修那么宽,修了不一定住,但一定得修。古老村砦外面的建造看上去既不现代,也不传统,和贵州大多数小镇私人建筑一样:各自为阵,既不讲究整体,也不管房屋朝向,首先考虑的是自己有多大地盘和财力。
关注、喜爱鲍家屯的人不少,这使鲍家屯得到保护基础,2014年,网上显示,隶属安顺西秀区的蔡官镇、七眼桥镇、大西桥镇、旧州镇、刘官乡、黄腊乡即将划归由省政府直管的贵安新区,这对鲍家屯应该是好事。行政规划对小地方的影响极大。不知什么原因,方案最后被否绝了,这些乡镇仍然隶属西秀区。不管怎样,都愿鲍家屯获得应有的庇护,获得历史文化坐标应有的荣光。
(冉正万,贵州人。著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纸房》《乌人传》《白毫光》等,中短篇小说集《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唤醒》《鲤鱼巷》等。曾获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第七届西部文学奖、第六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
编辑:张志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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