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

作者: 汪琦

那天在超市结完账,宣小芸火速撤离。她每两周出来采购一次生活物资,不去他们楼下的便利店,而是舍近求远地坐半个小时公交来这间大型超市,为的是不和任何一位收银员混到面熟。

公交车上,宣小芸摁掉两个电话,都是麻总打来的。宣小芸不习惯在公交车上接电话,不仅仅是麻总的,可麻总不一定这么认为。第三遍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手机的音量明显炸起耳朵来。宣小芸提前一站下了车,接通电话:

成网红了是吧?大咖?不接电话了?

麻总。宣小芸把自己捂在一棵梧桐树下,我在公交车上,没听见,抱歉。宣小芸的另一只手拎着大包小包,不得不靠住树干,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窘迫。

麻总在电话那头说,是这样,有个老板想认识认识你,交个朋友。你看,是你过去一趟,还是等他回来?老板做江砂生意,人在船上,船现在在江上。

麻总讲话像打机关枪,突突突一口气把他的一梭子弹先打完了,再给你一并回应的时间。宣小芸不是第一次听到麻总和她说这种事了,但她的反应还是有些激烈:麻总,我说过,我不想认识什么老板,请你也不要再给我介绍什么朋友了。谢谢你了。宣小芸把她的那梭子弹打完了,没给麻总留下反应的时间,挂了。

宣小芸挂了电话,整个人也像断了信号一样顺着树干滑了下来。她又觉得自己蛮好笑,其实完全可以不那么激动,伤了麻总的面子总归是没什么好处的。电话里,麻总说得煞有介事,其实那个什么老板未必就非想认识她不可,平台上的其他主播,比她热情也比她听话的大有人在。话说到最难听,她的骨头又有多硬呢?宣小芸也不知道自己在愤怒着什么,她要真的是鸡群里的一只鹤,早也就离开这一行了。上岗时,其他小姐妹多半有上了贼船之感,偏偏她是最从容的那个。可能这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线吧。

宣小芸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了树下的这坪泥巴上,好在身上的牛仔裤也是一个多月没洗了。她反手想撑起身子,手掌却在泥巴上打了滑,连着半条胳膊摔了下来。一个穿黄衣服的外卖小哥小跑过来,可能是把她当做突发什么急症的病人,想扶,又担心能不能扶,黄衣服焦急地搓手,你……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宣小芸突然就想让这个好心人着急一阵,是啊是啊,她作痛苦状,我的心梗犯了。

有没有带药?黄衣服真的急了,药在哪里?我给你叫120。

在我包里。宣小芸的包里有一瓶谷维素,她经常会有一种游走于身体各个部位的隐隐的疼痛,医生说是神经痛,开的这种药。吃了好像也没什么效果,但不吃好像就会更痛。反正这药很便宜,她就在每只包里都放了一瓶,想起来就吃三粒。

黄衣服抢着捡起她的包,果然在包里翻出了药,哗啦啦倒出许多粒来,吃多少?怎么吃?

就这么吃。宣小芸颤颤地从他手心里拈起三粒,送进嘴里,问他:你有水吗?

黄衣服飞奔回他的摩托车边,拿来一瓶水,看着宣小芸连药带水一起送下去了,这才抹抹额头,他急出了好多汗。

好了。宣小芸的即兴表演结束,没事人一样从树下站了起来。有两瓶酸奶从购物袋里散落出来,她随手递给黄衣服一瓶。

你确定不用叫120?黄衣服惊奇于这闪电般的痊愈,跟闹着玩儿似的。

不用。宣小芸说。

我还是把你送回家吧,你住哪里?

宣小芸这才抬眼看这位小哥,真是一个送外卖的。乱成鸡窝的油头,看上去就深藏泥垢的两条胳膊以及后脖子上那一块被衣领磨得黑亮的皮肉——他看上去不过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布满双眼的却是被生活掏空了的疲惫。这个效果,不是靠剧组的化妆师能化出来的。宣小芸他们平台上有几个主播最近请人助演剧情戏,常见的剧情主题无非是和外卖小哥、下水道修理师傅的故事。宣小芸有点恶心这种拙劣的表演,主要是从服化道到演员的神态、语气,都实在假得离谱。她想,真应该请他回去在那些姐妹们面前转一圈,看看真正的外卖小哥是什么样的。

黄衣服已经把他的摩托车骑过来了,他还特意把车尾铁架上的送餐箱往后挪了挪,腾出一个比较宽裕的后座来。宣小芸也就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隔着那件潮湿的黄T恤,宣小芸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汗臭味,这是只属于十七八岁的小男人的汗味。她没有躲避,反倒把屁股往前移了移,一只手从右面伸过来揽住了他的腰肌。黄衣服再没说话,也忘了提醒她一句坐稳了之类的话,摩托车就发动起来,穿过一棵又一棵梧桐树,在盛夏的街道上,掀起一阵阵清凉的微风。

挂电话的事,好像没在麻总那里留下什么影响。至少,麻总没有现时现报地给宣小芸什么不好的脸色。这天凌晨下播,麻总在群里发了一个大红包,奖励今晚上榜的姑娘们。宣小芸虽然没上榜,麻总也单独@了她一下,点赞她今晚的表现不错,收到了三艘游艇和六架直升机,有进步。麻总并不在乎,这几样礼物,实际上都是同一个粉丝送的。那个叫“梦游”的用户是宣小芸的“榜一大哥”。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说不上每天,至少一个礼拜有三天,他都会来宣小芸的直播间里待一晚上。“梦游”从来没有空着手来的时候,用其他主播的话说,这是真正的“壕”。尽管宣小芸很少向粉丝张嘴要礼物,但遇到“梦游”这样出手阔绰的,她还是要甜甜地表示一声,感谢梦游哥。最近,“梦游”好像出差去了,要么就是谈了新的女朋友,消失了一阵子。今晚的突然出现,令宣小芸多少有些惊喜。他一进场,并没说话,就连着刷了十几件大大小小的礼物,刷得宣小芸心跳加速,喊了好几遍“先别刷了,梦游哥”,也没停下来。后来,他恐怕是把手机绑定的银行卡交易限额刷到位了,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直播间,全程一句话也没说。屏幕上,“梦游”送出的最后一个礼物仍在重复着动画特效:那是一艘全身镶着钻石的游艇,驶入屏幕中央的海面,然后在空中升起一团绚丽的焰火,砰砰砰砰,烟花散落,化成几条流星划过般的轨迹,渐渐消失在屏幕边缘。在这个直播平台里,一艘游艇的价格是12880星币,折合成人民币是1288元。1288元,就是砰砰砰砰,但指定没有128下。

在其他主播的直播间里,送出一艘游艇或一辆跑车,可以换来主播的私人微信,或者二十分钟的“1V1”私聊时间。可惜在宣小芸这里,没有这些附赠品。送给她的游艇、跑车、直升机,送了就是送了,除了一声谢谢,她并不会再有什么表示。有人说宣小芸是平台上的“高冷姐”。麻总好像也就接受了她的这个“人设”,冷就冷吧,麻总说,这个平台上,留着几位绿色主播,将来也方便转型,我也不能一辈子都领着你们播这个,将来咱们还得正式进军娱乐业。其实,热情或者冷淡的姑娘们都清楚:谁也不可能一辈子在这行做下去。她们有关于未来的构想,和娱乐业没有瓜葛,而是就像网友们评论的那样,回到老家,开一间服装店或者正经发廊,找个老实人,把自己嫁了。

宣小芸衣服裹得严实,话少,并非她高冷。不是谁都可以高冷的,你得有高冷的资本。这个资本,要么是比别人多读过两本书,要么是看这个世界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宣小芸认为自己都没有,她只是很简单地做不来而已。话说回来,有些事她又能做得来。一年多前,宣小芸从一家信贷公司里抱着两只花瓶出来,径直走进人才市场找新工作,就遇到了麻总。麻总自称是一家电影公司的制片,正在为公司筹拍的3D新片《水浒传》寻找演员,麻总说她的眉眼间很是有点灵气,适合演潘巧云。宣小芸根本就不知道潘巧云是谁,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麻总根本不是什么电影公司的人。上一份工作,也就是在那家声称两年之内要登陆纳斯达克上市的信贷公司里,宣小芸做的是前台,这份工作教会她最重要的职场技能就是观察。从那些大爷大妈投资人日益频繁的来访中,她比公司里的业务经理们更先嗅出了山雨欲来的危险信号。当他们的工资延发到第二个月,所有销售、客服人员都被派出去催收欠款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走进了老板的办公室,抱走了那对乾隆釉彩大瓶。乾隆不乾隆的已经不重要,老板办公室里还有一面元青花大盘,她不喜欢那上面的图案。两个月后,公司不出意外地被立案查封了,老板卷走了三亿多现金,欠了所有人三个月工资,那对花瓶也算为她挽回了一点损失。宣小芸压根儿不想拍电影,她只是想,反正现在工作难找,和眼前这个自称电影公司的人走一遭也无妨,她总归是要给自己找一点事做的。

麻总把她带到了位于乌木山下的公司拍摄基地。这里看上去更像一个农家乐,或是真人CS游戏的体验营地。那一圈木桩子上,几个和宣小芸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正在嬉笑着爬高登低,她们都是麻总这两天招来的“新人演员”。麻总说,3D《水浒传》是一部动作戏,虽然她们这些女演员的打戏不多,熟悉熟悉这种氛围总是有必要的,也是团队的“破冰”。宣小芸就跟着她们在这里破了五六天冰,吃了十多顿农家饭,麻总对大家说:恭喜你们,可以上岗了。

正如宣小芸所料,她们上岗的地方不是什么3D《水浒传》剧组。起初她以为这是个传销组织或是电信诈骗集团,而她们就是负责接打电话的话务小姐。麻总把她们领到“公司”的时候,房间里的布局也的确印证了她的猜想:这是一幢老式居民住宅的顶楼,麻总一口气租下了这一层两个单元的四户两居室,户与户之间的隔墙全部敲通,她们八个女孩分别得到了一个房间。这让宣小芸又惊疑起这会不会是个集体卖淫的地方。

在众女孩的惶惑与不安中,宣小芸镇定得简直扎眼。传销还是卖淫,她似乎根本没在怕的,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她先给自己挑了个朝南的房间,一单元左手这户的主卧,乒乒乓乓地安下家来。麻总也就是从这天起对宣小芸高看一眼的,这个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丫头,多半是从哪个镇上考进技术学校里学了三年,就跟着小姐妹来城里打工了。偏偏是这个镇上的丫头,倒比城里这些扑粉描眉的小野鹌鹑们更宠辱不惊些。叽哩哇啦闹上一阵之后,小野鹌鹑们一个个也就入窝了,麻总给她们运来了上岗的工具,一人一台电脑、一部手机、一个直播支架和一盏补光灯。真相浮出水面,这是让她们在网上做直播。

她们平时也是看别人直播的。宣小芸经常看的是美食类,那些主播吃的东西倒没多稀奇,酸辣粉、方便面、炸鸡腿,却是以量取胜,二十碗起步。宣小芸喜欢看他们吃东西,就像小时候在镇子上看耍猴,她看着猴子一遍遍钻火圈时,心里就会极大地愉悦起来,一边想着这些猴子怎么就这么听话呢?看美食直播时,她也有同样的困惑,这些人怎么就能把二十碗粉啊面啊塞进胃里呢?对于猴子来说,钻过二十遍火圈,可以得到一只香蕉作为奖励。后来她知道,直播间里还有一个送礼物打赏的环节,宣小芸也就明白了:原来网络直播和耍猴没有什么区别。

麻总要姑娘们做的直播,和她们平时自己看的不太一样。麻总的平台服务器,设在大洋彼岸的加拿大,不受中国法律监管,可观看直播的粉丝大多还是太平洋这边的人。麻总让她们穿很清凉的衣服,多翻出些花样来,具体什么花样,麻总不作指导,目标只有一个:把礼物多多地从屏幕那头掏出来。当然,即使一个月下来,一件礼物没收到,只要上线播满了120个小时,麻总也会发两千块的底薪。这里每间房间的房租是两千六百块。麻总说:在这座城市里,即使是最偏远的郊区,也找不到价格这么公道的房租了。麻总又说:做这一行,开始总是有点难的,做着做着,也就那么回事了。麻总还说:我从来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不想做的,可以走人。有两个姑娘就走了,半个月后,其中一个悄么声地又回来。

姑娘们下播的时间集中在凌晨两点左右,生意最好的“Vivian”也不超过三点。三点,在那些刷了礼物,将一腔多余的血气和精力释放无余的男人们顿觉索然无味之时,姑娘们的食欲却上来了。此时,距离她们吃晚饭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

出了小区往右走,是一片不成规模的夜市。有几家炒粉炒面、龙虾烧烤的摊子,主要做的是附近一家电子厂夜班工人的生意。电子厂的小夜班十二点下班,这会儿工人们基本上已经吃完散尽,让几家摊主多等上两三个小时的,正是她们这几位姑娘。

姑娘们盈盈袅袅地走在凌晨两点的街上,撩拨着这深沉的夜色。走在前头的“海豚点点”感慨:守着电脑播十几个小时,才挣几个赏钱!

众人也附和,直播里最近刷礼物的粉丝确实少了,“白嫖”的居多,付出日益难见回报。

又有人说:这直播还有一点不好,你不知道那头的人是什么样,是歪脸还是斜眼,还得挤眉弄眼地对他们笑,想想也有点恶心。

恶心?歪脸的钱不也得挣吗?

姑娘们放肆地笑起来,即使面对经济下行的巨大压力,她们所从事的行业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是该笑还是要笑,该吃夜宵也还是要吃。

今晚得了榜二的“波波”请大家吃龙虾,一行人叽叽喳喳地拥进了一家摊子,其他几家瞬间便有些落寞,好像在电视机前守到半夜彩票开奖,等来的却是一连串陌生的数字,悻悻地准备关张走人。这时候,宣小芸从小区里走出来,她下播早,在屋子里洗了个头,倒走在众人后面了。眼看顶头那一家馄饨大叔正在扯线灭灯,宣小芸紧走两步:别急呀大叔,下一碗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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