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泉边

作者: 宋长征

穿过这片树林就要到了,黑子边说边猿猴样在密林中穿梭。黑子在前,我在后,裤脚偶或被落叶的山枣树枝挂住,刺啦撕开一个长长的口子。我几乎要后悔了,据黑子说,也就三四十分钟时间,我们就能将这片林地搜索一遍,再用半个小时赶回去,还能美美吃上一顿。可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月亮挂在山坳里,一只夜枭在远处咕咕叫着,听见林中传来窸窣的声响,展翅飞向更高更远处。我努力分辨脚下的路,到处是冷硬的石头,在踩上一块活动的岩石时,脚下落空,大概伤及脚踝。我低低地喊,黑子,我的脚恐怕是不行了,要不我们回去吧。黑子竟然头也不回,踏上了一条开始下坡的小径。

我也看见那束闪烁的微光了,就在月牙泉上方,一座石头垒砌的坟墓,因灯火的闪烁映照出几根在风中飘摇的苇草。月亮挂上了树梢,从泉水处吹来的冷风有微微湿润的气息,山林是怎样的,湖水中也就什么模样,在微漾的波纹中,那些静谧的山林绵延不尽,将月牙山的缺口也同样映射出来,两端高高翘起,中间凹陷,类似一弯上弦月的形状。我把手伸向一株瘦弱的小树,从石块上艰难爬起,这时身体里的力量几乎消失殆尽。我再次看向暂时停在山坡上方的黑子,央求地说,要不就这样吧,我这里有肉,有水果,你那里还有半瓶酒,火腿肠,够吃一阵子了。黑子扭过头来,月光下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一嘴瓷白的牙齿,马上就回了,你不知道,那里是一座新坟,死者的周年祭会比较丰盛。要不你等着,我下去一会儿收拾好就上来。我活动了一下腿脚,好像现在也没那么疼了,便折断身旁小树上的一根树枝当拐杖,沿着黑子已经开始下坡的方向走去。

我的到来说实话有些莽撞,过年时村里的姑爷大老吴来走亲戚,遇见曾是同学的三哥。三哥问,你在哪里发财?大老吴说石灰矿厂,甚至都没说具体哪个省份。三哥当时就跟我说,要不你跟老吴去吧,他在那儿几年了,工资也有保障。就这样,我和大老吴在初春的某天抵达了这片到处是石头粉尘的山坳。汽车在山间缓行,在路遇一个类似集市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跟随大老吴下了车。路边有缩着脖子卖山野鸡的小贩,拎起那只看起来没有几两肉的野鸡,问大老吴要不要,便宜点。大老吴头也不回,把我从一个卖油条豆腐脑的摊位前一把拉了回去。这时,肚子里的咕噜声更响了一些。从走出集市的街头来看,这里应该离海不远,鲜活的虾爬子在藤条筐里噼里啪啦,新鲜的螃蟹和伸展触角的八爪鱼,在水缸里张牙舞爪,却逃不出人为制造的樊笼。

我还是有些失望,所谓的石矿厂不过是一个家庭作坊式的石灰加工作坊。一孔石灰窑设在山脚下那条简易的铁轨旁边,一眼望下去就像一口深深的枯井,看不到任何泛起的微光。吃住都在铁轨下方临坡而建的一座小房子里,房屋从中间隔开,里面是大老吴和他老婆孩子一家子,外面是我和另外两个工人的临时居所。其中当然包括炮手张黑子,张黑子春节没回家,说是替老板看守矿厂,管吃管住不用干活儿,还有一份可观的工资。张黑子黑着两双手从小屋里出来,说知道我们要来,昨天特地在山林里守了半天,用夹子捕了两只山野鸡,为我们接风洗尘。出了小屋门,向右,就是老板家的石灰加工车间了。久没开工,也没人清扫,一阵风吹来弥漫起一股雾状的粉尘。可以想见,以后的日子将是与粉尘石灰相伴的日子,弥漫的沙尘将会沧桑一张尚且充满稚气的脸——我是谁?我为何来到这里?这将是我一段时间内苦苦追寻却难以觅到答案的青春之问。

张黑子是采石场的爆破工,按照大老吴的说法也就是一个开采石头的炮手,负责在坚硬的岩石上钻孔,填上雷管或炸药,在很远的地方引燃火线,砰的一声天崩地裂,一整块陡峭的崖壁就轰然裂开,倒塌。张黑子在最初向我描述其工种的特殊性和重要性时,不无炫耀地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掌,五根手指只剩下中指食指和大拇指。不耽误赚钱啊,张黑子说着,把一块烧糊的鸡肉塞进嘴里,使劲咬了一口,能听见骨头脆裂的声音。他的两膀宽而厚,头型瘦削,两只招风耳可以兀自翕动,伴随着牙齿咀嚼的频率。从胸部而下渐渐瘦下来,下肢纤瘦而灵活,像极了一只快速进化的猿猴。尤其牙齿,虽瓷白而突出,在咀嚼撕咬时有着动物般的狂野和自如。

我和张黑子比邻而睡,靠近土炕末端是善打呼噜的老刘。张黑子把我们和老刘之间放上米袋、面粉袋和锅碗瓢盆,就好像以此作为分界,把老刘孤悬于一座荒芜的小岛上。当然,老刘作为一个资深光棍儿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并且在深夜将呼噜打得地动山摇,盖过每天一次从小屋上方轰隆而过的铁轨声。

刚开始上路时,我还有些忐忑,黑子特意转回铁轨下的小屋,换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铁轨长长,枕木下的野草虽然已有枯萎的迹象,但分明透着一股隐形的力量。它们或许在等一场雪,等无数个寒冷的冬天里的一个,一俟春风召唤,必将再一次从贫瘠的瓦砾间挣扎而出。我们也在挣扎,工作的间隙,有时我会爬上石灰窑上方的山顶,坐在那里看一整个矿区的景象,包括我自己。我看见自己日复一日,从小屋里钻出,站在铁轨上抽一支烟,然后走向石灰窑平台。我举起一把沉重的铁锤,敲击那些坚硬的石块。稍微松软些的页岩与青石,对准隐约的条纹,一锤下去就可以碎裂开来。换做夹杂闪烁星光的镁矿石就没那么容易了,一锤,铁花迸溅,两锤,刚刚敲下一个棱角。偶或有粉碎的石子迸射在皮肤上,瞬间流出殷红的血,像蚯蚓一样在肌肤上蜿蜒爬行。

我看向粉尘弥漫的矿区,碎石场上,碎石机的声音震耳欲聋,清洗车间流出浑浊的污水,有的猩红,有的发黑,有的吐出一堆堆白沫,最后汇集在一起,流进隐藏着的沟渠里。我看见自己钻进粉碎石灰的加工车间,摁上开关,敲击锤发出刺耳的声响,男工和女工将焚烧好的矿石投进去,传送带的另一端出来白色的粉末。灌装,封口,被贴上标签,运送到山南海北。我还看见距离矿区有些远的月牙山,静静地伫立在远处,据黑子说因为那里太多坟场,开发商多次和当地村民商榷未果,才幸免开采之难。

黑子不管这些。黑子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赚钱,等攒够钱就回老家县城买一座房,把老爹老娘都接过去,顺便找个别的生意干干,咋样不能养活一家人和自己。黑子现年二十七岁,在采石场打工已两年有余,结过婚,老婆痴傻,在一年寒冬腊月走失,从此杳无踪迹。我见过黑子干活儿时的样子,腰上拴了一根绳子,系在山顶的一块岩石上。钻孔机斜挎在肩上,腰上的口袋里装着雷管炸药。他像一只猿猴般在山石间跳跃,在近乎直立的工作面依靠一根摇荡的软绳,攀援而上。我在山的侧面看,他在石壁上钻完眼后,把雷管一个个装填进去,而后在空中摇荡着点燃一支烟。黑子说,你一定要试试啊,人在天上真他妈爽。我摇摇头,喊他注意。至于注意什么没有说出,相信他经历过许多次,所有的操作程序皆谙熟于胸。纯属意外,当黑子说起那次崩断手指时,仍然是那种炫耀的语气。当时爆炸面较小,我想肯定没啥问题,就躲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后面,火线点燃了很久,我想不会是哑了吧,刚把戴着安全帽的头伸出一点,想用手攀住石头翻过去。轰的一声,无数片碎石迸溅,当时就觉着一阵风从手掌心穿过,片刻,血流如注,再找那两根手指,发现在不远处的草间弹跳。

夕阳照射在铁轨上,我和黑子的身影被拉长,匍匐在地,像风中摇晃的桅杆。张黑子再次说完自己的传奇往事,将那只残缺的手掌对着夕阳,红红的光线穿过去,手掌仿佛透明般清晰。我说,不会太远吧,要是太远我就不去了。不远,黑子说,走过这个镁矿场,跟着在铁轨拐弯处下道,过了那座石桥,再走一会儿就到了。我暗自计算此处到彼处的距离,平常时候,我把目光投向对面的月牙山时,感觉也就一千多米的距离。那片山林保护得很好,经常会看见野鸡和其他飞鸟从树林中飞出,在日落时折返。月牙泉只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湖泊,从山野间流淌出来的小溪,垂挂成一条纤瘦的瀑布,日夜流淌,弥补着从月牙泉流出去的水。

转眼之间,在石灰矿厂工作了六个月余,和家里通联的方式就是写上一两封书信,向家里人问好。母亲前些日子说该种冬麦了,需要买种子、化肥。我几乎倾囊而出,只留下几十块钱烟钱,其他全部寄回家去。我知道母亲一定是欢喜的,站在村口找识字的人,说,这是我家老小打来的信,麻烦读读——当听到有钱寄来时脸上压抑不住的喜色,到底是见钱了哇,这些年读书花了那么多。

年轻,感觉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力气,但伙食实在太差。就刚来的时候,石灰矿老板从门口迎进去,说,刚才大小子从市场回来,遇见了你们,知道你们还没吃饭,洗洗脸,上炕。油炸咸鱼、铁锅炖鹅、猪肉酸菜,馒头、大米——老板祖籍关里,和我们村相距十几里,大概知道我们吃不惯米饭,特意让老板娘买来馒头。一顿吃喝,甚至还喝了那么两杯小烧,想着以后的日子或许不会太差,便安下心来,想着干上两年,家里的境况或许慢慢会变好。但现实还是骨感的,老刘负责蒸馒头、煮米饭,常常送来的是半袋高粱米,那玩意儿糙,剌嗓子。黑子负责做菜,一到做饭时间就拿着锅铲钻出铁轨下的小屋骂娘,说再这么吃下去就跟喂猪差不多了,不是萝卜土豆就是酸菜,提溜二斤肉来,七八个人还不够塞牙缝的。除了我们几个,还有三四个粉碎车间的工人,老板春天时原说先在一个锅里吃着,以后分开,让他们自己起火。结果就一直吃到了现在。

实在扛不住了,黑子在漆黑的小屋里说,今天农历十四,明天十五,下元节,好吃的东西遍地有。我不解。黑子甚至在睡梦中笑出了声。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视线似乎透过房顶,看见那辆老旧的运输镁矿石的火车轰隆而过,带着笨重的喘息,甚至远年的气味向远处驶去。

夕阳最后在山岗上弹跳了一下,落下山去,我们沿着车轨向前行走。快一点儿,黑子说,然后耸了一下挂在肩上的背包。出门时黑子说过,可能今天收获会大些,去年这个时候老刘他们晚间出去一趟,搞到的东西吃了一个星期。我心里实在有些翻江倒海,那种对某种无形事物的恐惧与敬畏仿佛很多年了未曾飘散。但拗不住黑子的纠缠,也从小屋里背了一只挎包出来。四周的山野渐渐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暮色,很多加工厂都停止作业,一时间矿区显得安静了许多。有时我会想,山与石是有限的,可开采挖掘的欲望是无尽的,在这无尽的开采索取之后,这里的山石会不会最终完全消失,变成一个废弃的垃圾场。在有些地方,这样的景况已见端倪,私采滥挖的山体旁只留下一眼深坑,里面是浑浊的污水,连鸟儿也不肯停留。

几乎就要看见那座河流上的石桥了,一株弯曲的构树枝繁叶茂长在桥头,已近深秋,构树的叶子还那么倔强,有的已经发黄,有的还青绿着长在树枝上。借助桥头的有利位置,设置了一座检查站,检查过往的车辆,也检查有没有人去山林砍伐。从车轨的拐弯处下来时,我心中不禁一凛,一座熟悉的铁皮屋就建在枝繁叶茂的构树下方,夏日里还可遮蔽荫凉。我记起了被一双凶恶之眼逼进铁皮屋里的一幕。

夏天的某个黄昏,我和黑子在下工后百无聊赖,决定去山林里转一转,看有没有野鸡的踪迹,或者说本来只是为了遣散冗长的时光,不至于在夜晚的土炕上辗转反侧。我们在山林里转了很久,出来时已是日落黄昏。山林的出口就在这里,我们正要推开那扇象征性的木栅栏门,听见一声断喝,什么人?去哪里?接着是几声疯狂的狗叫。

铁皮屋里亮起了灯,一碗刚泡好的方便面,看来主人还未动手开吃,热气在小屋里袅袅上升。我环顾四周,那只体型硕大的狼狗堵在门口,黑子站在靠近门的地方。地上有两只哑铃,证明这里的主人经常锻炼。没猜错,天气虽然已见寒凉,花臂还穿着一件短袖,粗壮有力的手掌挥舞着,说吧,怎么办,你们两个到底偷了啥?我们没偷啥,就是在山里转转。黑子开始的时候还有点脾气,这会儿明显话头软了下去。让我们走吧大哥,我们出来打工的,就在对面老宋家的石灰矿。我始终没敢吭声,看着花臂胳膊上的两条盘旋的龙,一条龙向上,张开利齿的大嘴,就要攀援到肩膀上。另一条大概被纹坏了,头朝下,身子显得粗些,头上部分却越来越小,在手腕处卡通地睁圆了双眼,鬼魅地笑着。我差点笑出声来,这时听见花臂从墙上取下鞭子的声音。那根油亮的牛皮鞭折叠在手柄处,只露出鞭梢部分,在灯光下晃动,就像一条柔软的响尾蛇。我还看见花臂取鞭子的那面墙上有一张三好学生奖状,上面写:兹奖励苗叶同学在三年级上学期期中考试中获得三好学生称号。大概是女孩,但房间里并未见这个学习优秀的孩子。

我可能见过她。有一次去市场买菜,我拎了二斤猪肉和一棵大白菜从集市上出来,路过石桥时,看见一个女孩和那只大狼狗在桥头玩耍,女孩把一枚小球丢出去,大狼狗迅速叼了回来。再丢,再叼。女孩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我退缩到石桥的另一边,试图在大狼狗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走过去,可它还是嗅着鼻子走近。回来,大龙。那女孩似乎在叫那条狗的名字。狗抬头看了我一眼,乖乖地向女孩的身影走去。女孩转过身,消失在桥头那株构树的阴影里。

花臂在我们乖乖交出身上仅有的七十元钱后,将我们赶了出来。黑子身上有五十,我只有二十。

我们小心翼翼从检查站旁边走过,黑子还对着那只叫了几声的狼狗啐了两口,嘴里不清不楚地骂了两声。我贴着石桥的一侧,向铁皮屋望了一眼,没有亮灯,那只狼狗看来是拴着的,叫了几声也就作罢,躲进了阴暗处。石桥下的流水哗哗流淌,原本从月牙山方向流出时还是清澈的,张家的李家的赵家的矿厂流出的污水汇集在一起,流进小河,便把清澈变成了污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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