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粒松子

作者: 杨希清

雾把这座山吞噬了,山的模样被包裹起来,什么也看不清。她执着地往山里走,肚子隆起了一座小山,里边的小精灵闹腾得她蹒跚前行。她叫秋稔,出生在秋收季节。她的爸爸是个识字先生,给闺女起了这个儒雅的名字。

秋稔站在一棵松树下,松树浑身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松枝上积聚的小水珠滚落下来滴在秋稔的脸上,凉意袭来,传遍周身。她打了个冷颤,撩起肥大的衣襟擦干了脸。雾依然缭绕着大山,但慢慢变薄,眼前不是刚来时那么模糊。日头藏在山的背后,东边的天际在朦胧中亮起来,她要等到雾气消散,看松果,里边的松子是不是成熟了。

半年前,秋稔和丈夫松龄就是在这棵松树下依依不舍。秋稔听公爹说松龄和这棵松树同龄。

阳光像一把利剑刺向天空,把雾刺穿,把雾融化。日头爬上山顶,山里突然亮起来。秋稔抬头看松树,一阵风吹来,松树像个年轻舞蹈家,抬起腿,伸开臂舞动起来,树枝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个个松果跟着晃动,你碰我,我碰你,“啪”地掉下一个,差点砸在秋稔的头上。秋稔捡起这个松果,想看松子是不是熟了。她把松果紧贴在自己的肚子上,笑了,她明白,松子是要和她肚子里的小精灵一起成熟的,那时丈夫就回来了。秋稔往山里眺望,好久好久,山却里好像是空的。

这年松子成熟的时候,秋稔捡回很多松果,晒干,剥出松子,往一个小盒子里放一粒。秋稔几乎天天来到这个松树下眺望山里,但每次都是遗憾回家。

肚子里的小精灵出生了,起名松生。孩子的出生,让秋稔心里一阵阵高兴,有了新的期望,新的等待。奶孩子的时候,总是让孩子喊爸爸,可孩子什么都不懂。

松树下被踩出一条光溜溜的道,松树也添了五道年轮,松子成熟了五次,松生五岁了,丈夫却没有回来。夜深人静的时候,秋稔点起煤油灯,看着熟睡的松生,那鼻子,那眼睛,那嘴,都是丈夫的复制品。她心生热辣辣的希望,但感觉夜依然深不可测。

白天,松生时常仰起小脸问妈妈,爸爸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秋稔把脸背过去,用手巾擦眼睛,把那个盛着松子的小盒子拿到松生面前说,等盒子里放满了松子,爸爸就回来了。

聪明的松生抓起一把松子想往盒子里放。

秋稔说,孩子,一年只能放一粒。

松生扬起稚嫩的脸,忽闪着两只大眼睛,问,为什么?

秋稔再次拿起手巾擦早已湿润了的眼睛,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松子成熟的时节,秋稔带着松生不止一次来到松树下,捡回掉下来的松果。秋稔把期盼寄托在眼前这棵和丈夫同龄的松树上,因为松子每年都成熟一次。她抬头看松树,松树一个劲儿地冲她摇头,一脸的焦急,松树怎么了?

从山里传来了枪声,秋稔躲在松树后面往山里看,听到了脚步声,有人急促喊,快,隐蔽在右边的树林里。

好熟的声音,是他,松龄?

秋稔一阵激动,大喊,松龄,我是秋稔,在松树下。

松龄一愣,喊,快躲起来,日本鬼子在后边追呢。

松龄命令两个班的战士埋伏在丛林里,他带一个班的战士绕过一座山,跑到鬼子后面。前面的战士已经和鬼子交火了,松龄从后面带战士猛打猛冲,前后夹击,打得鬼子抱头鼠窜,死的死,伤的伤。

松龄在大松树下集合完队伍,走到秋稔面前,两臂张开想抱起秋稔,但很快缩回了左手,右手紧紧握住了秋稔的手,像触电一般,一股暖流迅速传遍他俩的全身。秋稔的体内像着了火,烧得脸通红,低声说,回家看看孩子吧。松龄说,不能啊,我们有新的任务,多保重,带好孩子。按军人的习惯,松龄立正,给秋稔行了个军礼,转身走了。秋稔眼睛湿润了,默默望着丈夫带着队伍进了大山。

日本鬼子投降了,国民党反动派被打垮了,松龄还是没有回来。

松子成熟的时候,秋稔每年都到大松树下,捡回松子,往小盒子放一粒。这一等,就是十二年。

松生高中毕业了。秋稔把松生送到了部队,嘱咐松生,要学你爸爸,保家卫国,不要想妈妈。

秋天又到了,松子成熟了。秋稔拿起用红绸子布裹着的小盒子,打开数松子,一粒、两粒、三粒……二十粒。她又把松子放到盒子里,来到松树下,松树比二十年前粗了一半儿,高了一半儿,树冠好大好大,枝繁叶茂。秋稔把松子一粒粒种在松树前。

(杨希清,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牛黄》入选第二十一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提名作品。)

编辑:荣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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