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

作者: 陈小虎

跟着二伯出海,是我小时候的梦想。

那时,我二伯在村子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干农活是把好手,出海捕鱼是个高手。他能根据季节、潮汐、风向、海水的温度,判断出哪个海域鱼多、是什么种类的鱼。村里有六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一艘渔船。那些年的夏天,我们生产队捕捞回来的鱼是六个队中最多的。村里人说他是顺风耳、千里眼,说他能听懂鱼的话,能看到海底。他是生产队那条渔船的老大。我就希望能够跟他出海。这么偏僻的村庄,孩子去一趟镇里,回来后就成了中心,大家围着他转,听他讲镇里的新鲜事、新鲜玩艺儿,如果我能跟着二伯出海,甚至跳进海里捉一条鱼上来,那我不就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了?他们只能在海滩上挖挖蟛蜞、沙白,在礁石上捉小螃蟹、捞海胆。

我不知道父亲和二伯怎么就同意了。那天鸡叫三遍,二伯就来我家叫我出门。一艘船,五个人,带着米、地瓜、淡水、盐和炊具,在村口会合,就出发了。村子离海四里地,很近,上坡,下坡,穿过沙地,就到了海边。我一边紧跟大人的步伐,一边在嘀咕,为什么要这么早,如果天亮了,小伙伴们都出门捡猪粪、狗粪和牛粪,我这样去上船打渔,他们该多么羡慕我呀!

到了海边,天还没亮,但东边已经有些白色。海风吹过来,一阵阵,透心凉。大海很平静,只听到海水拍打礁石轻轻的声音,噗噗噗,干脆,不拖泥带水,一声紧接一声。海浪从远处涌过来,成一条白色的线,到了近处,“哗”的一声,抖开了,像一大块在风中颤动的白布,扑到海滩上,又退回去。大人们叫我站在船边不要乱跑,他们有的到木麻黄树林中扛桨,有的去搬渔网,有的忙着把带着的东西放在船上。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说话,但动作迅速、敏捷。那时,四周的村子只有我们村的大人们下海,每次从海上回来,他们就把船推到海滩上,把桨呀渔网呀放在海边成片成片的木麻黄树林里,只有水凉了,不能下水了,才会把这些东西拿回村子。

二伯把我抱上船,放在船中央,转过身,朝站在海滩上的人招手,大声喊“一、二、三”,船慢慢地滑向大海。他们脱下上衣、长裤,齐声吆喝,声音重重地砸进海水里,溅起了一串串浪花。这一刻,他们快速地抓着船帮,一撑,都上来了。

船,开了。

我坐在船舱上,兴奋,紧张。天比我们刚到海滩时亮多了。二伯掌舵,其他四人划桨。船的速度比我想像的快。我趴在船舷上,偷偷地把手伸进海水里。水,凉凉的,滑滑的,从我的手指间溜过去,像从池塘里摸到的黄鳝。刚开始,我还能看到海底的细沙,水的颜色慢慢变深,从淡蓝到纯蓝到深蓝。我看到了鱼,情不自禁地叫起来,拍着手。二伯看到了,大声喊我快坐下,其他人笑着说,再闹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鱼。我说,我会游泳,我才不怕。就有一个人放下手中的桨,站起来,好像就要走过来抱起我似的。我赶紧坐下,扭头看二伯。这个时候,我看到东边的天一大片艳红艳红的云霞,像过年时贴在墙上的年画,灿烂,漂亮。我就望着,眼睛一眨也没眨。我前面划船的叔叔问我,在看什么。我转过身告诉他,再回头,太阳一声不吭地出来了。

海水在刹那间像被擦亮的玻璃一样。我又看到沙子,和那些红、黄、白、黑、灰的鱼,它们一点都不害怕从身边经过的船,好像就躺在那里发呆,瞪着眼睛看船。清澈的玻璃一样的海水,色彩斑澜的睡着了的鱼,就像在村子里流行的贝壳画。离村庄最近的小镇,盛产一种用贝壳作材料的画。把贝壳涂抹上各种各样的颜色,在纸上粘出不同的图案、造型,用木架固定好,装上玻璃,就成了一幅精美的画。图案呀,造型呀,大多取材于大海,鱼虾蟹、海龟、海胆、海草、礁石……村里常用这画,来作为乔迁新居、新婚喜庆的贺礼。

太阳慢慢地升上来,海滩、木麻黄树已经看不见了。海水的颜色变深了,看下去,黑黑的、阴阴的,我有些怕,又坐回到舱里。太阳照在我的身上。我才想起,忘记带上竹笠。那么早就出发,谁会想到带这些东西呢?二伯也没告诉我。他可能习惯了,也可能在海上不方便戴上竹笠什么的,他们都只穿一条裤衩,好像巴不得脱个精光。是不是因为我在船上,他们身上才留着底裤呢?

风有些大了,海面像长满了皱纹,小船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我紧张地看着二伯,他像看透了我的担心似的,若无其事地说,坐好,过了这里就好了。

我紧紧地抓着船板,身上开始出汗了,黏稠稠的,有一种靠近灶火的炙感。把背心脱下来,放在头上。一个叔叔对我说。背心是我哥哥穿短了以后给我的,我还要把它留给弟弟的。肩膀痛吗?你会起泡脱皮的。小孩子,出什么海,凑什么热闹呀。又一个叔叔说。我抬起头,想眯着眼睛看看太阳。脸还没对准,就赶紧低下头来。太阳太毒了,像村里的那棵漆树,一碰到就火辣辣地烧起来。

怎么还不撒网?我问。船不颠了,就撒网。二伯回答我。我想问还要多久,还是没有说出口。

渔船往前走。我转着身子四处张望,除了海水和天空,就没有别的了,看不到别的船只,看不到其他的人,看不到礁石,看不到岛屿,看不到树木和房子。就这样吗?就只有这样望不到尽头的单调的蓝色吗?我突然间感到恐惧,一个人待在四周无人的大地上的恐惧,我感觉自己在往下坠、往下坠。我慌乱地转头,看到二伯挺直身子往前看,说,就在前面,那里有鱼。

小船停下来,在海面上轻轻摇晃。海就像要入睡一样,无声无息。海水恍若她轻微的鼾声,一层层飘浮过来,在小船四周留下细小的浪花,又漾开去。太阳直直地照着,海面上晃动着刺眼的白光,一粒粒,然后,连成一片,掉落在海水中。我身上的汗水被晒干了,像贴着一层薄薄的白色薄纸,用手一搓,掉下一些粉粉的碎屑,像涂上了辣椒一样地痛。那是盐花。在经过那片浪大的海域时,海水把我全身都溅湿了。

二伯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到船头,蹲在船舱,把手伸到水里,站起来,说,就在这里,今天鱼多。这一路出来,这些大人们几乎都不说话,不像我们小孩,凑在一起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三言两语不和,就诅咒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就动手。他们也不像村里的那些妇女,聚在一起就成了戏班。他们就像这一刻的这一片海一样沉默。

渔网从舱里抬出来,一个人拉着串起浮标的粗绳走向船尾,一边抖一边拉,渔网在船上占的地方越来越大。二伯拉起网尾,用力地抖,然后,看了看另外四个人,走向船头,用力把网甩出去。网一点点地没入水中。小船又开始动了,这一次,划桨的只有两个人。剩下的两人,一个把煮饭的东西拿到船板上,摆好,侧着身子用火柴点火,那些干干的木麻黄叶子一下子就燃起来了,他用带来的水淘米、洗地瓜。我要过去帮忙,他吆喝我坐好,不要乱动,很危险的。另一个人拿着木棍,不断地敲打着船板。我知道,他在赶鱼。二伯则一直蹲在船头,看着沉进水里的网。锅里的水还没烧开,就收网了。

四个大人分别站在两边,二伯站在中间。五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动作很快。船上的网越来越多,五个人不停地往后退,后退的每一步都是同时的。到了船舱,整张网就都收上来了。网里都是活蹦乱跳的鱼呀。

巴浪、花鲜、敌仔、赤涩、红目鲢、沙尖、红参、苏君、鼻涕鱼……还有虾和螃蟹。鱼在跳,虾在蹦,蟹在爬。把鱼都抖在舱里,他们又撒网去了。船又前进了一会儿,停驻不动。煮饭的叔叔扒拉了很多鱼到一个锅,倒上水,撒上盐,就架到炉子上去。我知道,中午的菜就是这满满一锅的鱼了。

午饭是在撒了六次网之后吃的。那时,日头已经有些偏了。从早上到了这个时候,除了每人两个熟地瓜,喝水,他们就没有吃什么了。其实,村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早稻还不能割,花生呀黄豆呀黑豆呀,还没有熟。除了煮熟的地瓜,就没有什么可以带到外面吃的了。

我早就吃了。收第三次网的时候,一个叔叔给我装了一碗没有地瓜的饭,把煮好的那一大锅鱼端到我面前,说,多吃点,要吃饱哟,然后,就去忙他的。那锅鱼至少有二十斤,我两只手握着锅耳朵往上提,很重,差点就把锅给倒了。鱼肉非常新鲜,不烂,不硬,恰到好处,夹起来,肉不会往下淌。我吃了两条花鲜鱼,一条红目鲢,四个墨鱼仔,五六个虾,两个肉蟹,一个花蟹,一个三眼蟹,一条黄花鱼,就只吃了一碗米饭。饭锅就在船舱里,但我实在吃不下了。他们让我喝鱼汤,说是最好的。一碗鱼汤喝完,鲜美得我差点把舌头也喝下去。

鱼全部装在大大的竹筐里,摆放在船舱的两边。十个筐,每边五个。那些鱼都还是活的,瞪着眼,喘着粗气,腮帮子一抽一抽的。螃蟹顺着竹筐的竹条在爬,有的爬到船舷上,又逃回大海。

桨放在一边。船像一枚叶子,静静地泊在海面上。大人们围着煮鱼的锅,成一个圆圈,或坐或蹲。我惊讶地发现,他们的面前没有鱼骨鱼头鱼尾巴。二伯夹起一条沙尖,咬一口,那条鱼就只剩下一小节,一会儿,把鱼头往嘴里一塞,一条鱼连骨头都不剩。我蹲在一边,看着饭锅,黑乎乎的,里面的壁也是黑乎乎的。

我想起村子的一个传说。

一艘船,七个人,其中有一个心眼很坏。他自己吃完饭,揭开锅盖往里放了一个屁,又赶紧把盖子放好,等到别人吃时,饭都黑了,有一股怪味。除了他,别人都饿肚子。回程的路上,天气突变,一个劈雳落在船上,就他一个人倒下了,其他人安然无恙。在村子里,有许多相类似的故事一代一代传下来。我知道,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善良、向上的人。

大人吃得多,吃饭也快。一会儿,就吃完了。饭锅空了,鱼还剩一半半。有蟹,有没剥皮的迪仔鱼……有人提起海水刷锅和碗筷,有人坐在船板上抽烟喝茶水,有人在船尾对着大海方便。二伯抬头看了看天,又摸了摸海水,说,大家快点,要起风了,快。

也许是吃饭了,也许是要起风了。回去的速度,快了。我眯着眼,迷迷糊糊想打瞌睡。雨把我的睡意打跑了。太阳被一大块乌云遮住,雨劈哩啪啦砸下来。船上是没有地方可以避雨的。雨打在我身上,突突地痛,一抽一抽的。风大了,海浪高了,海水溅在我身上。大人们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用力划桨。二伯沉着脸,站在船尾掌舵。

乌云越聚越多,越聚越厚。天越来越黑,越来越低。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粗。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紧。浪越举越高,越举越大。小船一会儿被海浪托起来,一会儿又被抛下去,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船舱里的水越来越深,一个叔叔放下桨跑过来,用煮饭的锅往外舀水。我站起来,摇摇晃晃想过去帮忙,“哇”的一下,把中午吃的东西吐出来了。

把两筐鱼扔海里!快!

我从未听过二伯这么大声、这么严肃、这么急切的声音。舀水的叔叔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转身,双手一伸,把一个筐抱起来,微微站起来,用力,把筐和筐里的鱼都扔到海里去了,翻滚的海浪马上吞没它们,又赶紧吐出来,那些鱼飘浮在海面上,一会儿,又都不见了。叔叔扔了一筐,又扔一筐,然后,把筐摆好,跳跃着回到他的位置。

风更大,雨更急,小船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海水从左边喷向我,从右边泼向我,从头上淋向我。我又吐了一次,坐在船舱里,紧紧拉着筐的绳子。那些筐在风浪中不时挪来挪去。我的脚被尖尖的竹签刺到了,血流了出来。我没有叫喊,靠着筐斜躺着,双手死死地按住伤口。我知道,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不能给二伯他们添乱。

海面被雨笼罩住,在舱里望过去,白茫茫的一片,像在雾里,分不清东西南北,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

往东南方,那里有礁石。二伯掌着舵,大声地说。

是因为有了目标,还是求生的强烈欲望,或许是方向的调整顺应了水流,船的速度明显快了很多。我坐直身子,往船前进的方向望去。我努力想看到那片礁石,我想知道究竟还有多远。我害怕极了。我感觉船就要沉下去了。

沉下去了怎么办?当风雨大了、船开始急剧颠簸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问题。我会游泳,但大海不是村里的那两个池塘。一个海浪就能把我卷走,而且,海水那么咸、那么涩。大人们也肯定顾不上我。我看到挑鱼用的扁担。船沉了,我就抱着扁担,扁担会帮助我,可以当我的救生圈。

快,就在前面。二伯的声音带着一种颤抖的激动,就像双脚碰到坚实的土地一样。雨雾没有那么浓了。影影绰绰中,我看到了一片黑影。

那就是二伯说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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