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畤原手记

作者: 扶小风

《方舆纪要》记载:“秦文公作鄜畤,宣公作密畤,灵公作吴阳上畤,皆近此原,因名。”三畤原是秦汉以来畤祭的处所。我的故乡,就处在关中西部的三畤原上。

“故乡,是一个人行走天际间永远无法扯断的根。”

而我的故乡,仅限于一个地理意义的名词——扶风。自从读书离开三畤原湋水河畔那个叫青龙庙的村庄之后,我就在远离关中大地的另一个沿海城市漂泊寄居,娶妻生子,再也从未真正回到称之为“故乡”的出生地。我的父辈们,他们的故乡,到底在哪里?是否也和我一样,只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而已,我不得而知。

中国乡村的家族血脉,是以父系血统为主线。我对祖爷没有任何记忆,也鲜有从祖辈口中得知他的片言事迹。我对爷爷的印象,也是模糊不清的。儿时支离破碎的记忆,就像岁月把碎片似的光串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随时光消瘦。

昏暗的老屋,斑驳的箱柜上,突兀地竖着一个木质的相框,相框里的男人,歪着嘴巴,显得痛苦不堪。淡淡八字须,眼神暗淡。奶奶在我懂事的某日,指着相框里的画像说,这就是你爷,临死前请画匠给画的。我才知道,那个男人是爷爷。母亲说,你要想知道你爷的样子,就看你四叔,走路、说话,举手投足间,简直就是你爷的翻版。母亲还说,在我满月时,爷爷颤颤巍巍地抱着我,用他那布满沟壑的脸庞不停地摩挲着我的肌肤,不时还拍打着我的屁股,嘴里啧啧道,我的乖孙子。那时,爷爷已患绝症,病入膏肓,躺在炕头上等待死亡。我的这些印象全靠母亲在茶余饭后的唠叨,遥远且陌生,就像母亲给我讲述村里其他人的生死一般。相框里病殃殃的男人,与我儿时记忆无交织点,似乎只是他身体里流淌的某一股血液,还流淌在我的身体里。换而言之,我仅仅延续着这个男人的血脉而已。就像我祖爷和爷爷的故乡在关中平原渭河岸边,祖辈自明代山西某处迁徙而来,而我的地理故乡,却在渭河支流湋水河畔一样。我们各自狭义的故乡相距尽管仅十里左右,但在彼此生命的长河,各自流淌,奔赴不同的远方。

战国时期,在张仪的眼里,关中“沃野千里,蓄积多饶”。爷爷所处的时代,饥荒与战争,将这个曾经“田肥美,民殷富”的地方,变成了人间炼狱。爷爷的舅家,在这场饥荒中绝户,人丁一个都没有留下。三畤原习俗,尤其在凤翔、扶风一带,断后绝门是十分羞辱的事情。于是,爷爷带着为青龙庙索姓舅家延续香火的使命,从渭河岸边的李家台,迁徙到三畤塬湋河畔的青龙庙。按照乡俗,爷爷顶门不改姓,没有随舅家姓索。

这一刻,爷爷的生命河流,似乎才和我交织在一起。三畤原索姓的宗族,为了避免绝户,容纳了我们这个异姓的闯入。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在院子里。奶奶依身在门前的石墩上。那只波斯猫懒洋洋地依偎在奶奶的大脚面上,慵懒且闲适。这是春天里的某一个画面,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奶奶的大脚,异常地显眼。按理说,清末民初,关中道上与她同时代的女人,都是“三寸金莲”的裹脚,我的外婆,以及村里和奶奶年纪相仿的老太太,都是裹脚,而唯独奶奶不是。

我一直没有找到奶奶没有裹脚的缘由。至少在我有限的认知里,青龙庙整个村没有因为奶奶是大脚板而耻笑她,反而说她走如风,麻利干练,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尤其担上一担水的时候,不逊于一个小伙子。

奶奶的老家在秦岭南麓汉江岸边的一个小县。巍峨绵亘的秦岭天险,阻挡了她回乡的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诗中的蜀道,就是奶奶归乡的必经之路。奶奶来到关中道的时候,正值民国十八年陕西大灾,她父亲带着一家老小,越过秦岭,一路乞讨至青龙庙。青龙庙是宝鸡最东面的村庄,偏僻至极。但湋河岸边的些许耕地,让顶了门的爷爷勉强充饥,免于饿死。爷爷看见奶奶的时候,眼神是不屑的。奶奶瘦得干巴,没有一点少女的姿色。

奶奶一家在村后的破窑洞里寄居了大半月,全靠在湋河河谷里挖野菜充饥果腹。后来,在索姓族长的撮合下,这个瘦得干巴的女人成了爷爷的妻子。爷爷娶奶奶的彩礼,就是三个杂面馒头。

有很多次,我和奶奶在二支渠堤边干活的时候,我看见她端端地眺望着南方,太白山高耸,像一座入天的巨塔,将她对老家的眺望隔断。一朵朵白云缭绕在山脊,云朵的两边,一端是中国的南方,一端是中国的北方。两端都是奶奶的家。

秦岭、渭河、陇海铁路,就像伸向天边平行的三座直梯,把我对外界所有的幻想都连接起来。

我常常爬上村口那棵高耸的皂荚树,像奶奶一样眺望远处忽明忽暗的太白山。那九座山峰,错落有致,像极了九个婀娜多姿的少女,阻挡着我对大山之外的向往。我一直好奇,是不是翻过这九座山峰,山脚下的某个村庄,就是奶奶朝思暮想的南方那个家呢?

我紧紧拉着奶奶的手,跟在她的身边,生怕被人群挤丢。她背着大包小包,一手拖着蛇皮袋,一手拉着我。蛇皮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的新磨的白面,这是她回家带给娘家的礼。关中道上的小麦劲道,磨出的面粉自然味美,无论做馍馍还是面条,都让人馋得口水直流,所以更显得弥足珍贵。陇海铁路通往汉中的车次少得可怜。人们聚集在绛帐车站上,检票口拥挤不堪。我趴在检票口的栏杆上,透过窗子,看着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开心得要命。因为,越过秦岭之后,我心存许久的那个谜团就会被解开。

绿皮火车,呜咽着,如一匹脱了缰绳的马儿,向西撒欢地奔跑着。窗外,掠过绵亘的山和村庄,我的视野里,一切都是新奇的,全是从未看到过的风景。

这是我记忆中和奶奶第一次回她故乡的情景。

从艳阳高照到天色幽暗,我们从平原穿过城市,进入漫无边际的大山。从那刻开始,我才知道常常爬上树梢在村口看到的那座南山叫秦岭,它是中国的南北分界线。过秦岭,火车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呜呜咆哮,卖力地攀爬着。其时,奶奶早已忘记了她是如何经历万般险阻穿越这座难以逾越的秦岭天险,从南方到了北方。现在,她像一只候鸟,带着对家的情愫的维系,要从北方回到南方,回到曾经养育过她的那个出生地。她从少女变成母亲,再变成龙钟的老人,带着对故乡的渴望和满腔的爱,从远方再返回另一个远方。

陈仓古道,应该是奶奶逃荒入关中的路线。这段路,最初要经过褒斜古道。多年以后,我曾开车穿行过这条路,那是奶奶离世许久之后。我从晨曦薄雾中驾车出发,穿过仿佛亘古未变的渭河,过眉县入秦岭,沿着曲曲折折的盘山公路依河而行,足足行驶了整整一天。那天浓雾笼罩山涧,大雨滂沱,我蓦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奶奶就在我的眼前,她羸弱的身姿,在秦岭微风的轻抚中,缓缓的,忽明忽暗,最终消失在一片绿色中,但倔强挺直。我突然觉得,她行走过的路,就是我们这个家族跨过千山万水跋涉的轨迹,又好像是那个年代万千中国家庭生存的轨迹。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无论是故乡还是异乡,我们一生辗转生活过的每一个熟悉的地方,踩过的每一处熟悉的土地,都会留下自己生命的痕迹,以及维系情感的印记。这辈子,无论我们身置何处,都无法割舍故乡曾经给予的记忆。而揭开我们与故乡之间暗藏的密码,其实就是我们心底对故乡那份最真挚的爱,以及对祖辈们最深切的思念。

夏日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山顶上。

几只老黄牛在山坳里悠闲地啃着青草。河谷里浑浊的溪水潺潺地流淌着,平坦的地方淤积着一堆堆冲积的淤泥,显然是刚下过暴雨。父亲慢慢地开着拖拉机,因为车厢里装满了煤,开得太快会将煤撒在路上,那会让父亲心疼死。一块煤,千辛万苦从山里拉出来,得值几块钱哩,这是他的汗水啊。

山路像蛇一般逶迤着,翻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拖拉机像一头上了年纪的老牛一般吃力地攀爬着。

坐好,别动弹。父亲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很熟练地踩了一下离合换了挡,迅速地将方向盘往右不停地打,车像一只凌空而起的鸟儿,在向心力的作用下不停地向上爬。窗外,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山崖,我吓得紧紧靠在车门上,真为父亲捏一把汗。终于过了最危险的山路,父亲将车停下来。

你看那里。我父亲用手指着山下的公路。上回开到这里差点就翻车了,幸好对面上来个车紧靠着,要不——父亲没有再往下说,他不会说不吉利的句子。

我呆呆地看着父亲煞白煞白的脸,以及他那双被岁月侵蚀布满伤痕的手,竟一时语塞。那一刻的父亲,我感觉离我这么近,却又那么远,熟悉且陌生。

路边的树木一片狼藉,一堆煤零乱地堆在路边。深谷里,一辆卡车歪歪地躺在那里,报废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这是我少年时和父亲去大山里拉煤的零星记忆。

经过近四个小时的艰难爬行,拖拉机终于进了麟游县城。小小的县城坐落在群山环绕的河道里,交通极为不便。父亲凌晨出发,带着睡意朦胧的我,马不停蹄地前进,终于赶在煤矿上班前排上了队,这样,我们装满煤,就可以赶在天黑前回到家了。

父亲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爷爷去世早,自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我至今始终没有明白,家里如此拮据,奶奶竟然让他读完了高中。这样,父亲因为“高学历”,年轻时在乡上的农技站当上了驾驶员,开上了拖拉机。分田到户后,父亲承包了农技站的拖拉机,农忙时节收割庄稼营生,闲暇时节搞运输赚钱。去麟游煤矿拉一趟煤,从天黑到天黑,去除油费和运费,赚不到三十元。等煤拉回来,父亲还要一铁锹一铁锹把堆积如山的一车煤卸下来,他紧握着铁锹,坚定且干练,慢慢地把这座山削平。那一刻,父亲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猩猩”,他的脸庞、眉梢、鼻梁,布满了煤屑,漆黑污秽,在夜色中,只有他那排牙齿,洁白无比。

农历五月,关中平原上麦浪涌动,一派丰收的景象。那年,父亲咬咬牙,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并贷款把拖拉机改装成了收割机。按照他的盘算,这个农忙季大干一场,至少还了贷款,到来年,家里的日子就算稳当了。父亲背负着阳光,穿梭在麦田里,他挥汗如雨,和渭河平原上所有的农人一样,与时间赛跑着,抢收粮食,生怕下起了连阴雨。按照村里老人的说法,农忙季就是虎口夺食,从老天爷口里抢东西吃哩。拖拉机在田埂里突突前进,冒着黑黑的浓烟,收割机里的麦粒,像瀑布一样一泻而下,落在蛇皮袋里。那是乡亲们一年辛勤劳动的汗水。父亲坐在驾驶室里,就像一个威武的士兵,目光一直凝聚在车的正前方,不放过一株麦子,生怕浪费了一粒麦粒。他疾驰在麦浪里,从晨曦中到黑夜,实在饿了就在田头匆匆吃口凉饭,或者干啃块馒头,然后继续上车,困了就稍微打个盹。那一刻的父亲,就像一个兵马俑,被苍茫大地里的尘土糊得严严实实,根本分不清他的面容。但他顾不上这些,车轮碾过的地方,是一道道笔直清晰的辙印。这道辙印,就像父亲耿直的秉性一般。二支渠前的近一百亩地,终于在父亲整整两天两夜的连续奋战中,颗粒归仓。乡亲们给父亲竖起来大拇指。母亲絮絮叨叨,说我父亲人太实诚,外村的收割机一亩收二十块,我父亲竟收十八。后沟的旱地车那么难进去,居然只收十五块。母亲抱怨着,发泄着自己的怨气。父亲低着头喝着拌汤,半天不吭气。

那年冬季,父亲突然生病住院。我从得知父亲住院的消息后就往关中老家赶,见到他时已是凌晨。父亲躺在病床上,脸煞白煞白,一点精神都没有,看到我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蓦然发现,父亲老了。他被岁月侵蚀,被生活磨砺。他的身影开始踉跄,他的步履开始蹒跚,他的声音开始沙哑,父亲为了整个家庭,倒下了。此刻,父亲成了一个暮年老者,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母亲含着泪,呜咽道,要不是救得及时,这会儿就过去了。

父亲大病初愈之后,依然生活在青龙庙村。我知道,那是他的精神领地,更是他魂牵梦绕的故乡。即使在我有了儿子之后,他曾到过我工作的城市生活过一段时光,但依然无法忘记湋河畔的青龙庙,总是念叨着要回老家去。在城里,哪有在村里舒坦,车少人少,空气好。这是他给我的离开的唯一理由。其实,我明白两代人之间生活方式的差异,也造成了价值观的不同。父亲,以及父亲这代农民,他们厮守着家乡,他们是乡村曾经的脊梁,尽管他们慢慢老去,但依然想让村庄有生机。

那个春节,我带着儿子回家探望父亲。父亲行走在巷子里,他佝偻的背影,与村子高大的树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恍然明白,时光不光是一把剑,可以让一切老去,也可以让一切变得淡定与缓慢。

某个夏天,我和父亲一起到渭河边。站在河畔,我远眺少年时光放学归来清晰可见的太白山峰——这个中国南方与北方的分界。一条河一直流淌,最终流向大海。一座山亘古屹立,从未因时光改变。无论在渭水、湋水河畔,还是在八百里秦川的任一个角落,只要父辈们足迹已至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扶小风,本名李宇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天涯》《湖南文学》《青岛文学》《青海湖》《延河》等。曾获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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