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好
作者: 王佐红我老家所在的那个村,位于宁夏南部山区两县三乡交界处,不近城,不靠镇,离公路也远。这样的条件,后来村里人就都搬迁出去了,搬到了北部平原的各个移民点。这让我们这些从此而出的游子时常感到背后空落落、凉飕飕的。这几年有了微信,慢慢我与一些失联已久的发小联系上了。每联系上一个,关于他的往事就会如小时候在打麦场里看过的老电影一样浮现出来,有些人还会莫名其妙地重复想起,刘正涛一家算是我想起次数比较多的。
刘正涛有三个儿子,老大刘拴狗,老二刘拴牢,老三刘拴门。三兄弟可怜,他们的母亲三十五岁不到就得病去世了。去世前去过城里的医院一两趟,只带回个大概的病因,知道病在腔子里。爷儿四个后来守在一起过日子,凄凉,将就凑合着,常常一顿饭当两三顿吃,一身衣服四季穿,只增减里面不甚体面的内容。大我好几岁的刘拴狗十几岁了还在小学低年级念书,长得粗大结实,当时是一个很突兀的存在。那时候农村学生的年龄普遍大些,但十几岁的二年级生还是太显眼了。
我和他的交往实在是不多,只记得他那时候是学会了抽烟的。一年过年的时候我赶着驴下河饮驴,他担水从河里往家回,河坡上碰见,他艰难地把水桶找了个勉强能放平的地方,有些潇洒地从上衣里面的兜里掏出一个我没有见过的硬烟盒来,抽出一支烟发给我,嘿嘿笑了一下,说:“你饮驴着呢昂,冻得很么,抽个烟暖和。”并从很大很深的粗布裤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给我点上了。他走过去之后我仔细一看,那烟是父亲常抽的本地产的便宜金骆驼,并不稀有。金骆驼烟盒我是熟悉的,没有硬盒的,也没有那么豪华。这之前的几个月,刘拴狗就没有来上学了,说是出去搞啥副业去了。但这家伙突然某天起就彻底不见了,再后来听说是跑了。跑哪了,家里人也说不上,他也没跟任何伙伴透露过。十几年后,听说他回来,学了一手做湘菜的手艺,才知道他当年跑得远,一路过西安武汉,跑到长沙的餐厅里面打工去了,回来时还领了外地的嫩媳妇,乖爽得很。自己学了厨师手艺,刘拴狗在平罗县城开了家不大不小的餐厅,有包间的那种。
老三刘拴门比我小几岁,五年级毕业后那个暑假,我和他一起放过驴。他人长得小而黑瘦,但一双眼睛特别大且清亮,有时候会露出一点稚嫩而狡黠的神色。因为太小,他放驴由一位堂哥带着。和我们这样的大孩子一起放驴,他跑腿的次数多,每跑一次我们会分给他点好吃的干粮或者一支烟作为奖赏,有驴陷入泥滩等其他难事儿了我们会帮着他,他很听话,讨我们喜欢。
我在宁夏上大学的时候,一次晚上和几个同学到校南门附近的怀远市场溜达,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用一种半是方言半是普通话的声音,语调里带着明显的惊喜。我别过头一看,嘿,刘拴门,他和几个农民工模样的人一起走过来。我凑上前握住他的手,他还年幼,粗糙的手令我感到不适。我们站在原地互相询问近况,杂七杂八地聊着,他的几个工友好像不愿意等了,边移步远去边问他下一步往哪里走。刘拴门大声地对他们说着,去哈记羊蹄那儿占个桌子。看得出来,在这几个人里,他还是做东的老大,不知道别人欺负他还是怎样,我觉得那几个小伙子要比他大,且成熟。
和我有友谊的是刘拴牢,我们年龄相仿,一起在村小上学。我家那时候要比村里大多数孩子家条件好一些,我父亲在外教书,有工资。我的吃穿用度在村子里是比较好的,且我愿意分享,小伙伴们羡慕我也感激我,我的朋友就多。刘拴牢不算是最要好的那一个,但也算贴心的小伙伴之一,他性格活泼,幽默,有意思,记得课间或放学后,他常用一些滑稽的表情动作惹得大家大笑,有时候会被女生以作怪为名告到老师那里。老师叫他过去,说你做的啥怪做一个出来让我看看,他就会羞红了脸低着头一言不发。
二
刘拴牢家和我家虽然在两个庄子上,但邻着,地头连地头,我家隔一条小沟,对面就有刘拴牢家的一块地,还挺大,是平地,属于他们家的一块肥地。站在我家门畔,刘拴牢家一年的春种秋收尽收我的眼底。
刘拴狗跑了之后,我家对面的刘家那块地里,劳作的人就只剩下刘拴牢和他大了,有时候会带上小拴门,但不能干啥活。夏秋时节,粮食收拾完后犁地,一年至少是要犁两茬的,来得及的要三茬。犁地基本上都是半夜里起来套上牲口,要干到中午的,要不犁不完。犁地中间有一道环节叫缓干粮,就是家里人(一般是妇女)早上起来干会儿活后做好吃的,打发谁(一般是孩子)去送给大早儿去犁地的那个人(一般是男人)。我是经常给父亲、小爸送干粮的人,而和我同龄的刘拴牢有几年却是常在我家对面那块地里犁地的人。人跟在驴后头,不比驴高,总感觉被驴胁迫着,那驴要是心眼坏了他可收治不住。可能因为他年龄小不会做吃的,他大做点简单的吃食给他送来,地就得他犁。夏秋时节,重复较多的图景是我有些同情但也有些自卑地拿着一本书站在门畔背不进去,看着刘拴牢在对面犁地陷入怅然,母亲会数落我几句:“你看看人家拴牢,那么大点儿都能指住事了,你就是个啥都不会弄,叫你念书还念不进去。”
一次母亲给父亲送干粮去了,需要顺便到地里打胡墼,我一个人坐在家门畔背书,看刘拴牢在对面地里吭哧吭哧地扬鞭催驴犁地。那天一上午我没有挪地儿,脚底下的地皮都磨出了坑,没有看见有人给刘拴牢送过干粮,太阳快到正当空时他歇了会儿牲口,自己在地畔坐着休息了一大会儿。一上午我一直在关注着他,刘拴牢吃没吃东西我不敢说得那么绝对,但我听到他歇起来后一直在唱歌,唱的东拉西扯的不成曲子,有些调调是自创的,什么词听得并不太清楚,但有一句重复率较高的:“白面馍馍白面饭,猪肉片子炒鸡蛋。”
大学毕业那年暑假回家,听父母说刘拴牢他大现在可怜得很,有时候在妹妹家蹭饭,有一顿没一顿的,得看妹妹家的忙闲。刘拴牢的姑姑就嫁在庄子上,问刘拴牢呢,说是去了福建打工。福建?咋不在近处?母亲说是乡上组织的劳务输出,福建那边的厂子里待遇好着呢,比在固原和银川城里打工强得多。母亲还说刘拴牢他大挺支持的,总比在家里穷着跟他打光棍好,一家子四个光棍汉日子没法过,能打发出去一个算一个,他咋着过都能成。
去就去么,很平常的一件事。但可能连刘拴牢他大也没有想到,这小子跟他哥哥一样也是个“野物”,一去就不回来了。连续几年过年都没回,传回来的话说,福建那边的厂子好得很,吃得好,住得好,能挣上钱,美得很。怕是再也不想回来了,每年只是给他大寄点钱。后来刘正涛与小儿子跟庄子上的人一起搬迁到了石嘴山惠农区的简泉农场,听说刘拴牢还是没有回来过。
不过刘拴牢终究回来过一次,待了没多少时间,又急乎乎地回福建去了。老家人说的是“回”,不是“去”,说他在一个厂子还干成部门负责人了,那边有没有家没说得清。有些人尤其带着嘲笑的口吻:“穿得还挺冠冕堂皇的,变白净了,就是吃的是固原草料,拉的还是南腔北调,老家话都不太会说了,是个二杆子。”“那娃娃以前一直土里头刨着吃着呢么,人是学坏了,学野了,忘本了,准备把根拔了呢。”我听后笑笑,某根神经突然在身体里隐秘地牵扯了一下,想起他十几岁时撑着小小的单薄的身子在我家对面地里犁地时唱的那句“白面馍馍白面饭,猪肉片子炒鸡蛋”歌谣。
三
老大刘拴狗这几年来我已见过不下五次了。
第一次见到是在小学同学张二蛋组织的饭局上,在银川一家档次不错的饭店里。张二蛋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但这哥们心野着呢,一趟子跑到了银川,从打工开始,后来包工程发了。就是前年十一他组织的一次饭局上,我见到了刘拴狗。这家伙胖得我差点没认出来,白白净净的,梳着风头,穿着也很体面,一笑眼睛都快看不到了,被肉埋没了一样。我们能见到彼此都高兴得很,手握在一起好久不愿意松开。他的手如今变得很敦厚绵软,看来这小子现在再没有下苦。
那天大家都没有少喝酒,尽兴得很,我的那点酒量早早地就让我飘飘欲仙、神思飞扬了,席间似乎听张二蛋给谁介绍说,这毛拴狗现在自己也是老板,餐厅生意很红火啥的,拴狗嗯嗯着举杯,也不辩说,也不纠正,酒喝得自然妥帖。毛拴狗?他不是叫刘拴狗么?啥情况?不过很快,我因为醉酒神思不稳再没有思考这一点疑问,我想肯定是张二蛋喝多了胡拉乱扯地叫着呢,这个怂有时候不太稳当。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我收到刘拴狗的微信:毛拴狗,1389540XXXX,王哥常联系。还有一个拜托一个握手的表情。毛拴狗?我一下惊诧了,想起了昨天酒席间张二蛋的称呼,纳闷,这刘拴狗他舅也不姓毛啊,啥时候变了姓?是按老家风俗给没男孩子的人家顶门门吗?但庄子里外没有谁姓毛。我担心这里面有啥不美气的缘由,就没有在微信里追问,我回复说:好的哥们,常联系。
几个月后与张二蛋一起喝酒时我记起了这个事,问起来,张二蛋带着一点不知是嘲讽还是同情的口气说:“那个家伙是出去打工那些年改了,回来就姓毛了,也不是给谁顶门门,丈人家听说也不姓毛,刘拴狗说自己叫这个名字运气差得很,自己做主就把姓改了,身份证上都改了,果然运气和日子都好了。那怂现在有钱呢,餐厅那个门面房是自己买下来的,在银川也买了房子。”说完,张二蛋用厚手背擦了擦嘴,喝了口茶水又意犹未尽地接着说:“不过这个怂和他大确实都是那号怪怂,他大知道了还支持着呢,说改去,姓这个烂刘啥好处都没有,自己这么苦深苦大说不上就是这姓害的,姓啥都行,只要娃过得好。也不知道他大心里是个啥真实想法。”我没再多问,继续喝酒,还以为是张二蛋喝了点酒胡谝着呢。
去年过年,我和父母坐在一起闲聊,聊到老家现在搬迁到宁夏各地的人和事,突然想起刘拴狗成了毛拴狗,提说起来,母亲说:“对着呢,说是那个娃娃把姓调了,自己给人说没有给谁当儿子,自己选的姓。但听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是出去那些年晓不得给谁当了儿子,要不他哪能娶上媳妇呢。只是刘正涛嘴严着给人不说么。现在拴狗开着餐厅还带着他大,孝顺着呢,刘正涛享上福了。”我才觉得刘拴狗成了毛拴狗的事看来是真的了,至于原因我感觉像个谜一样不可捉摸。
至于毛拴狗的孩子姓啥,因为不好问,加上孩子也已在平罗县城上学,庄子里的旁人基本都不得而知了。
也是从母亲这里,我听到了刘拴门的情况。那个老碎没人管,大了也管不住,学没咋上过。听说刚搬到石嘴山简泉农场那里,情况好着呢,他大那么个人,还挣着帮他把媳妇给拉扯着娶了。但那个娃娃没有他两个哥哥指事,打工有几个钱,学了个耍赌,胡整。输得家里一干二净,最后他大被老大拴狗领着走了。这个碎的现在和他大另着,媳妇也跑了。刘正涛不容易,一个男人领孙子娃娃不像女人那么柔顺会领,吃力得很。
这信儿虽然是听母亲说的,但我半信半疑。后来又不知听谁说起过,刘拴门一个人上口外了,跑得远,在新疆的某个加油站里促销油箱清洁剂。
刘拴门的状况是有些可惜的,散了这个家,不知道他的另一个家会在什么地方,定然是没啥准数了。
第二次见到刘拴狗是去年六月我姑家过喜事,刘拴狗也来出礼。在老家时他们两家是近邻,搬迁时又搬到一起。我站在记礼簿人的后面,刘拴狗款款地过来,大大方方地说出毛拴狗三个字掏出礼金,周围的人并没有谁诧异。我过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好,毛拴狗。”并没有刻意,我的“毛”字发音还是低了一些,但他并不感到突兀,只是略带羞涩地看着我说:“啊,哥,王哥。”说着赶紧掏出金色软盒的芙蓉王,抽出两支,给我发了一支。我本来已经戒烟了,但还没来得及推辞,他就迅疾掏出火机给我点上了。
“我说,你是我哥,你比我大,你是属羊的,我属狗啊。你忘了?”
“能成,能成。”毛拴狗略有些惶恐地笑着说,眼睛又快被淹没了,行动神态毕竟显出一些老练的风采来。问他大刘正涛,说是好着呢,没啥大的毛病,在平罗县城里住着。这次事上没有来,老家的一些亲戚朋友想见的也就都没有见上。大约他是并不想见老家啥人的,想见的话毛拴狗的车空着呢。
张二蛋依然热心地请发小老乡们聚会,次数一多,我们就都感到不好意思了,但张二蛋一脸严肃地说:“咱们整整一村人,后来搬得四离五散的,平时想见谁也见不到,能聚在一起亲切得很,你看咱们一块儿多轻松,多美气。”虽然不排除张二蛋一直隐藏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露富心思,可对乡亲们的思念那是真诚的绝对的。
毛拴狗也请过我们一次。我们划拳喝酒,欢笑满堂。至于往事,说上几次就再没有啥新意思了,谁曾在谁的心底里苏醒过,那也权且当作是孤灯下的倒影或者睡梦中的幻象罢了。
(王佐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有诗集《背负闲云》、评论集《精神诗意的唯美表达》、长篇小说《上口外》等。)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