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勃土炕
作者: 谢华老屋,是父亲用三百元钱从一陈姓人家买过来的“二手房”。老屋很老,房顶上的草被雨水、雪水冲刷得七零八落,应该是有年头没有缮房了。但这样一处老屋,对我们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寄人篱下四处串房檐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一大家子七八口人过上了跟别人家一样,一条炕上吃、炕上睡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贫寒中自有一份暖意。土坯炕,便是这暖意的原点和中心。
每年立秋以后,家家户户都要到村子西边的场院里脱坯,准备拆旧炕砌新炕。在黏土里掺上麦草或高粱秸秆,加水,用铁耙狠劲地搅匀,放进坯模子里,用力踩实,再用泥抹子抹平整,轻轻从坯模子里磕出来,放在太阳下暴晒。一个坯模子一次可以脱三块坯,盘条大炕需要二三百坯,这是非常卖力气的苦差事,只有青壮年才能胜任。幸亏我有三个好姐夫。
脱坯费力气,盘炕却要凭经验。我们家盘炕,都是村里有经验的老师傅来帮忙。先将靠窗的地面整平,随后开始用土坯砌炕箱子。通常先用土坯砌成“己”字形烟道,俗话叫炕洞,再把土填在里面,这样更结实,炕面不易下沉。抹炕洞必须用黄泥,结实耐用。炕洞宽度不超过一块土坯的长度,高度大概有五六块土坯的厚度,卧坯顺向砌。每一盘土炕,睡上七八个大人没有问题,相对来说,东北农村的土炕都比较宽大。最后用土坯横向码满炕面,以添加碎草的黄泥抹平抹光。一切工序都做好后,再把炕沿搭上,一般家庭的炕沿都选用“水曲柳”或“黄玻璃”这样的木材。那时候的炕席,开始是高粱席或苇席,后来用地板革取代了。人们常说家暖一盘炕,这话确实有道理。
我们把土坯炕挨着厨房锅灶的一头称为炕头,另一边则称为炕梢。随着季节变化,睡土炕,睡的地方也有好坏之分。夏天,兄弟几个都想睡在炕梢,因为每天都要用大灶烧饭,炕头的热度加上天气闷热,一晚上都不容易睡着。而睡在炕梢就不同了,土炕的热度传到炕梢时,会减弱很多。到了冬天,又都想睡在炕头,即使冷风从窗户缝钻进来,也不会冷到蜷缩在被窝里头都不敢露。有时候,我们兄弟几个会为选择睡的位置而争执不休。最后还得母亲来调停,谁小由谁挑地方。我最小,所以夏天睡炕梢,冬天睡炕头。
土炕既是夜来安眠之所,也是农家的饭场。每到饭时,将两个方桌,一个放在炕头,一个放在炕梢,或者一个放在南炕,一个放在北炕。全家七八口人,年长的要么在炕头或者南炕,年少的要么在炕梢或者北炕。等过年过节,我们会把两个方桌并放在一起。一大家子人围绕在一起,也将那浓浓的亲情氛围凝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炕头还是孕育生命的“宝地”。春天,母亲将炕头的席子揭开,将废旧的脸盆里面装上土,种上茄子、辣椒籽,再隔三差五均匀地洒上水。由于炕头的温度高,种子很快就长出嫩芽来。绿意萌萌的炕头,别是一番风致。清明过后,秧苗移栽在小园里,个把月以后,就能长出辣椒和茄子。
东北的冬天,冷得不同凡响。一阵阵的旋风过后,大地冻裂的声音咔嚓作响。闲不住的乡民们开始走村串户,土坯炕便责无旁贷地承担下“接待”任务。全家人吃罢早饭,实诚的母亲将土坯炕烧得热乎乎,乡邻三三两两来了,有的双膝合拢盘坐在炕头,有的随随便便搭坐在炕沿,一把瓜子或一大盘子爆米花,一笸箩旱烟,几个冻梨,听着广播里的评书,闲聊家长里短、陈年往事,一切都是那样的无拘无束,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
20世纪80年代初期,已经允许人们做一些“私人买卖”,我母亲是全村第一个走出去的女人。她走到当时的吉林省德惠县,将鹅雏大批量买来饲养。鹅雏小的时候,特别不好养。即便是春天,也需要一定的温度才能够站立起来。为这,母亲就将我们平时睡的西屋土炕,完全倒腾出来,炕席一卷,就把那些鹅雏放在土炕上,每天定时给它们烧炕。大概一个多月的日子,我总是能听到土炕上那些鹅雏们活泼的嘎嘎声。
后来落实政策,我们搬回城里。城市的平房,不仅有床,也有一盘小火炕,只是燃烧物由柴禾改成煤炭。在一次大病后,我没有知觉的躺在炕上,这可把母亲吓坏了。医生把我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也根治了藏在我身体里多年的顽疾。医生嘱母亲,一定要让我好好休养一段日子。这样每天闲在家里自学,坐在火炕上我读了不少好课外书,对文学萌生了兴趣。有一天,灵感突发,便趴在火炕上写了平生第一首诗,投寄给当地的日报副刊,居然得以发表。有了第一首诗歌变为铅字的鼓励,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正因为有了当年那些作品累积,才有了我到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机会,奠定了从期刊编辑、记者,到现在的红色报刊史料馆馆长的职业生涯。
故乡那几间老屋,因长时间没有人居住,加上年久失修,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了。但土炕留给我许许多多的温暖,是永远不能忘怀的。可以说,土炕,是我生命的福地。
(谢华,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光明日报》《当代》《草原》《散文》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