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及其他

作者: 樊健军

固定之物

我在搬动我的头颅,这吃力

又不讨好的事情,干了五十三年

这西西弗斯的石头,从山脚到峰顶

历经沙漠和草原

历经竖琴和雷电

这英雄手中的弃物,每一次抛掷

都获得十万鲜活的能量

它在黑夜里长出翅膀

掠过王者的宝座

也降临卑微者的天空

这固定之物是个宇宙,有河流

有洞穴,有生命的通道

而死亡的归途在繁花的那一边

巨石之巅

我不能否认我的头颅就是我

我看到了它看到的无限旷野

听到了它听到的发聩之声

我偏爱它的隐喻与想象

我不只讨厌它的故作深沉

也讨厌它的喑哑与噩梦

我去过的地方它必去过

我未涉足之地它必先行抵达

它熟知的我不一定熟知

它是我的一部分

却又高于我的全部

这显赫之王有如巨石之巅

我以匍匐在地的供奉换来它的鸟瞰

季风携来海的腥味

深渊始终在上空

声音

母亲赐我声音,我用它说爱

用它祈祷

用它朗诵李白或杜甫的诗作

这宇宙的信使磅礴而激情

使石头长出耳朵

使腐朽盛开鲜花

悲伤变身哭泣

愤怒引爆呐喊

这无形之轮驶过原野

送来先人的吟哦

也送来伪装者的伪装

荣耀者的荣耀

那琴键上的跳跃

美人之口的洪流

还有撞击,破裂,生长,坠落,升腾

这被淹没的世界,苦于泛滥

困于防川

我相信寂静是声音的死敌

比寂静更庞大的

是沉默

还有哑

无脸人

瞅那夜幕,夜幕是我的脸

瞅那原野,原野是我的脸

我是无脸人

我的五官已经崩塌

我的形象已经摧毁

我不适合群舞

也不适合合唱

我是个质数,所有复数

都是我的敌人

好奇之人,假使你从黑暗中走来

从深渊中走来

遇见我的一刹那,乍现的晨光将证明

你的脸就是我的脸

你的仇正是我的仇

无影人

我没有影子

我的影子被禁锢在体内

我说话没有回声

我被消音了

我奔,我跳,我在这世上

没有影子跟随我

我是无影人

我不忍我的影子被践踏

我冲着苍穹叫喊

苍穹吞噬了我的声音

我冲着墙壁咆哮

声音同样被虚空吸纳

我被我的影子放逐

我没有头颅,没有心脏

甚至没有四肢,没有躯体

这多么可笑,我就是个影子

相逢

你是氧气,我是血红细胞

我们在寂静的午夜大街相逢

这地下恋情广为人知

又不为人知

你是具体的哪个分子

我是具体的哪个细胞

偶然重于必然,那必然的一小撮

决定我们邂逅,又曲终人散

我们的狂欢没有给主人增添激情

我们的伤感也没有令他沮丧

我们热恋,分手,又热恋,又分手

他始终用一种他深谙的土话

喃喃自语

成熟之果

先成熟的先低头

先低头的先堕落

先堕落的先腐烂

谁也说不清,这是世俗的真理

还是真理的世俗

所有事物都赶在凋零之前

赶在死亡没有把我夺走之前

自由鸣叫

我是一枚成熟之果

我可以坠落在任何地方

我不能坠落在任何地方

奇迹

在一只天青色的瓷盘里,鸡蛋宣布独立

拒绝为我享用

它们情愿来一次爆炸

来一次飞升

我见证了一场奇迹,作为早餐的鸡蛋

在空中裂为两瓣:一瓣是蛋白

变成了月亮,另一瓣是蛋黄

成为了太阳

我先在月亮下歌唱太阳

再在太阳下描绘月亮

我吞不下业已膨胀的食物

我的嘴太小

仪式就此结束

我也行将就木

一枚真实的鸡蛋和一轮硕大的太阳

都无关紧要

我的灵魂已经免于饥饿

相信你的也是

治愈

我们如此治愈自己

以石头击打石头

以肱骨击打肱骨

以一种疼击打另一种疼

以一种疼治愈另一种疼

沉默不是无言

下蹲不是跪着

这是我们的选择

以取代另一种选择

我们都是妙手回春的神医

这以疼治疼的事

多么得心应手

(樊健军,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向水生长》《遥远的妃子》《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等奖项。)

特约编辑:耳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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