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

作者: 邢根民

这一觉睡得真长!她记不起自己啥时候住进了病房,也记不清自己昏睡了几天几夜。周围一片沉寂,另外两个床位暂时空着,孤零零剩下她一人。夕阳透过窗户玻璃斜射进来,金黄色的阳光落在被子上。外面的争吵声还在继续,只不过比刚才声小了点。

一扭头,丁母眼前一亮,一个精美的相框映入眼帘。相框半人多高,乳白色边框,淡蓝底色。相框里是一对漂亮的夫妻,男的穿着黑色燕尾服,女的披着白色婚纱,两人脸色白净,面带微笑,紧紧簇拥在一起,透露出甜蜜、温馨,让她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疼爱。

争吵终于停止。

门被推开,丁启亮轻手轻脚走近母亲的病床,先看看吊瓶里的药水多少,再看看母亲面容。丁母微微睁着双眼,注视着旁边堆放的婚纱照。

“妈,你啥时醒的?”丁启亮小声问。

丁母这才把目光移向儿子,“我咋睡在这里?”

“妈,你忘了?你被车撞了,已经昏迷两天两夜了。”

丁母脑袋里突然抽了一下,苍白的头皮里像扎进一枚钢针,一阵剧烈疼痛。她双眼一挤,嘴唇紧抿,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过了几分钟,痛感渐渐消退,躺平身子,隐隐约约想起自己被车撞的一点情景。两天前的傍晚,自己从街对面的超市出来回家,走到十字路口过马路,一辆小轿车开过来就把她撞倒了,她眼前一黑,就啥都不知道了。当时车子是咋样撞的自己,到底是自己闯了红灯还是车子闯了红灯,她一点都记不起。只能想起那天去超市买了点鸡胸肉,想给儿子做顿好饭。那几天农产品代办店生意正忙,儿子一天下来很辛苦,儿媳妇半个月前去了省城照看重孙子,她被儿子从乡下叫来帮忙看家,洗洗衣服,打扫房间。那天她还抽空给快满月的重孙子做了一件棉袄和一双老虎头棉鞋。哎,都怪自己年纪大了,走路也慢,还没走到马路对面,小轿车就开过来了,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撞倒了。

“你刚才和谁吵架?有话不会好好说。”

“还能有谁?那小子把你扔在这里,屁股一拍就走了,也不看看病人咋样了。”丁启亮仍一肚子气,胸脯一起一伏的。

儿子的脾气当妈的最清楚,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那么倔。丁母想安慰儿子,却没有力气,闭上眼,脑子里清静不下来,老是浮现出相框里的两个年轻娃。两个娃看样子二十多岁,和孙子年龄差不多。从儿子刚才的话里听得出,开车撞她的就是相框里的小伙子,可她没有听到小伙子说话,倒是一个年轻女娃和儿子在吵,该不会是相框里的女娃?

“你和女娃娃吵啥呀?”丁母问。

“没吵啥,妈,你不用管,好好养病。”

丁启亮没敢正面回答母亲,担心说了实话刺激母亲,加重病情。刚才主治大夫说了,母亲的病情还不稳定,即使醒过来,也不敢受刺激,不能太激动,否则有颅内二次出血的可能,那样就更危险了。刚才他之所以忍不住发了一通火,是因为开车撞人的小伙子只拿着五千块钱来了,这点钱都不够看病的零头,小伙子女朋友还吵着想索要婚纱照,骂他是在敲诈。他一下子就来气了,要不是在病房门口,他早就上去给那女娃几个耳光。他直截了当地给小伙子说,就拿五千块钱来打发,还想要回婚纱照,门都没有!这三天看病已经花了一万六,没一万块钱就别开口要照片。小伙子倒还知趣,一边劝说女朋友,一边请他宽限几天。

丁母不再问,她知道问不出个实话。她猜得出儿子肯定是要小伙子拿钱出来,可钱是硬头物,看样子有点儿难。她一向不愿和人纠缠事端,凡事最好能心平气和地解决,互相让一让。

“亮,算了吧,就别再逼人家了,没钱了就把妈送回家,医院就是填不满的坑。”

宋警官接到丁启亮的电话,得知伤者醒过来了,就带着民警小王赶到住院部做笔录。他俩随主治大夫从医务室出来,来到丁母病床前。丁母刚和儿子说了几句身体就吃不消了,面部肌肉随着脑部的阵痛间断抽动。主治大夫观察一下,看看吊瓶里的药水,放慢了注射的速度,然后看了一下血压和心率记录,对宋警官说:“病人心率、血压还是偏低,颅内出血暂时止住了,就怕情绪激动引起二次出血,那样会危及生命。”

“病人现在能说话不?”宋警官问主治大夫。

“刚才还说了几句。”丁启亮抢着说。

主治大夫交代丁启亮和宋警官先不要惊动老人,等她清醒后再问话,然后离开了病房。

丁启亮趁母亲还没醒,问起医疗费的事,“宋警官,医院检查和治疗费用越来越大,天天催着交费,我手头的一万多块钱眼看就用完了,对方交的那点儿钱根本不够,我一时还凑不下多少钱,你看能不能让对方再垫付一些,出院后我们一起结算。”

“刚才我打电话问过了,小伙子中秋节就要结婚了,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听说还欠女方家五万元彩礼钱,正四处借钱,他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多少。但是你放心,他的车有保险,按规定保险公司可以提前预付一万元以内的费用,我们再催催保险公司,你先自己垫钱给老人看病,出院后你们双方再协商。”

丁启亮一听不干了,“他结婚要紧还是我妈的命要紧?能凑够彩礼钱就给不起救命钱?不行,拿不出医疗费,他婚就结不成!”

“亮,和谁在说话?”丁母的手突然动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问。

宋警官闻声后赶紧凑到病床前,看到丁母已经睁开双眼,松了一口气,等老人神情稳定后,开始询问起事故发生时的情景,小王在一旁做笔录。宋警官和小王做完笔录临走前,还悄悄叮嘱丁启亮,主治大夫说了,从检查情况看,虽然现在症状轻了点儿,但还没脱离生命危险,要随时观察,万一不行,就转到省城医院看看。丁启亮一听,刚轻松下来的心又一沉,原来母亲今天的清醒只是灵光一现。

主治大夫的话他不能不听,为保险起见,他决定把母亲转到省城大医院治疗。可去大医院不是一两万能够的,自己经营的农产品代办店是小本生意。问题的关键是,母亲的伤是小伙子开车撞的,这庞大的医疗费不能由自己一人出,小伙子最少得承担一半。他拨通了肇事者的电话,叫他来医院商量怎么办,“梁鑫,你来一下,有事要和你商量。我妈的病加重了,医生说要转院。你也知道,去省城大医院看病没个十来万是下不来的,我现在没多少钱,你看着拿些钱来。”

接电话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是丁大哥?梁鑫正忙着布置新房,电话放家里了。好,知道了,我一会儿就来。”

丁启亮的手机听筒很响,对方的话丁母也听到了,相框里的年轻小伙叫梁鑫,还没结婚,可能刚刚和未进门的媳妇从照相馆里取回婚纱照,就开车撞了她。要是两个年轻人因为她的连累结不了婚,那自己不就成了罪人,丁母想。

“我不转院,送我回家。”

丁启亮知道母亲是怕花钱才喊着不转院。母亲是个过惯了穷日子的人,身体一直很硬朗,活到七十多岁,还是第一次进县医院住院,平日里有个发烧感冒、头疼脑热的,都是用盐开水、红糖水对付,实在撑不过去,就从村卫生站买几片药,发发汗。母亲知道省城医院看病花钱就像烧纸,十年前父亲因为肺癌住进了省城的医院,花了七八万元,人还是走了。母亲是看父亲那次住院看怕了,所以死活不愿意转院。丁启亮心里矛盾,如果母亲一直昏迷,转院还能顺利点儿,可现在母亲半昏迷半清醒,强行转院肯定不高兴,那会不会导致颅内二次出血?

大约十分钟之后,一个皮肤黝黑、留着一头灰白短发的中年男人推开病房门,一进门就走到母亲病床前看着老人,将手中拎的水果袋和鲜奶箱放下,用被子盖好老人露出的肩膀,然后朝丁启亮点点头,示意有话外面说。丁启亮猜出来人是梁鑫的父亲,跟着他出了病房。

梁父比丁启亮小两岁,两个同龄人倒好沟通。听了丁启亮的要求,梁父从内衣口袋掏出两沓还没撕掉封条的钞票,说:“本该早过来看看大妈,可这几天给娃忙着准备婚事,实在顾不过来。这两万块钱先拿着,到省城医院给大妈好好看看,等出院了我们再商量赔偿的事。”

丁启亮没有看到肇事者来医院,心里本来有点儿气,可一看大人拿着钱来了,气就消了一半。他接过钱,郑重其事地说:“兄弟,我可把话说清楚,我问过宋警官了,要是这几天我妈有个三长两短,你儿子可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到时候判了刑,进了监狱,我看他的婚咋结。”

梁父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忙点着头连说“是是是”,然后指了指床边靠着的婚纱照,在丁启亮示意允许后,才捧起相框走出病房。

丁启亮农产品代办店的生意到了旺期。中秋前后正是黄河滩区冬枣上市销售高峰季节,大量的外地客商来到县城洽谈生意,只需两三天他就能代办一个大车生意,收入在五六千,可现在守在病房一刻也不能出去。儿子儿媳在省城上班,还把他妈叫去照顾坐月子的媳妇,没人顶替他照看病人,他只好关了店门停止了冬枣代办。虽然在病房里他还能通过手机微信与老客商联系,但脱不开身,不能把人家领到地里看冬枣,也不能与农户当面谈价钱,生意就没法做。眼看着冬枣销售期一天天过去,他干着急没法子。去年给儿子结了婚,上个月里儿媳妇生了孩子,代办站的生意又停了五六天,银行卡上剩下不到五万块,要给母亲转院还得再借上三万。一个大男人家,前几年还是在县城混出了名堂的小老板,现在咋好意思开口问人借钱?可母亲危在旦夕,在这节骨眼上还怕啥丢脸,丁启亮心一横,挑了两三个关系比较铁的哥们的电话打过去,还好,人家算是给他面子,你一万他两万的凑够了十万。

“妈,咱转院吧!”

“今天啥日子?”丁母眼皮撑开一条缝,岔开话题。

丁启亮以为母亲又昏睡过去,没想到母亲还算清醒,脸上也有了光彩,说话吐字也不含糊,就像正常人一样。

“八月初十。”丁启亮知道母亲问的是农历,然后又补了一句,“你已经在这个病房住了七天。”

“哦,初十。还有五天。”丁母侧过身背对儿子,自言自语。

丁启亮明白了,母亲是算中秋节,希望孙子和媳妇能回来看看她。母亲一手把孙子抚养大,自然很疼爱。这些天在医院心里难免孤独,想孙子更想看看满月的重孙子。

“相框呢?”丁母一扭头,发觉眼前空荡荡的,那两个年轻的娃娃咋不见了?是不是两个年轻人刚才来过拿走了婚纱照?她很想看看两个年轻人,看看他们漂亮的脸蛋和甜美的笑容,就像看到孙子和孙媳妇一样可亲。

“拿走了。”丁启亮说,“小伙子他爸拿走的。”

“你又要人家钱了?”

“问他要五万,只给了两万。”丁启亮叹口气,又说,“妈,钱差不多够了,可以转院了,咱到省城大医院看病吧。”

丁母微微摇头,吃力地睁开双眼,嘴唇微微翕动,“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治。你先别动那两万块钱,妈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吊针打完后,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试了两次都没成功。丁启亮赶紧回过头扶母亲,“妈,是想上厕所了?”

丁母摇头,“给妈买一碗馄饨,妈想吃。”

丁启亮喜出望外,母亲想吃东西了,看来病情有所好转。他安顿好母亲,赶紧下楼去街上买馄饨。可母亲吃了几口就丢下碗,开始呕吐。丁启亮慌了,叫来主治大夫。主治大夫观察了丁母病情,把丁启亮叫到医务室告诉他,出现呕吐症状,病人有可能有血栓,造成身体局部血管堵塞,要考虑做颅内手术的准备。病人年纪大,手术风险较大,万一手术失败,很可能危及生命。如果保守治疗,就继续打吊瓶,靠吸收药物来恢复身体,只是见效慢,容易出现反复。丁启亮首先考虑的是做手术,可一听手术风险大,又害怕了。

“妈的病,医生咋说的?能不能活过中秋节?”丁母醒后问。

丁启亮心里一沉,眼圈就红了。他知道一切都瞒不过母亲,她苦苦支撑着醒过来,难道就是等中秋节一家人团圆?与其这样让母亲苦苦等待,不如现在就把儿子儿媳叫来,还有孙子一起抱来让母亲看看。他凑近母亲,说:“妈,你的病不要紧,医生说了中秋节前就可以出院。你是想孙子他们一家了吧?我这就打电话把他们叫回来。”

“不用,不用。”丁母吃力地说。

丁启亮弄不清母亲心里到底咋想的,一时不知所措,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双手捧着脑袋,低头苦思。

从梦中惊醒后,丁母眼睛有点湿润。

手铐?班房?孙子?丁母头脑里一片模糊。怎么会呢?孙子不是在省城上班么,怎么会被警察抓住,还戴上手铐,送进班房?不是孙子,那会是谁?梦里清清楚楚是孙子,他被两个警察抓着手臂,手腕套着明晃晃的手铐,低着头,流着泪,从她身边一晃而过。孙子怎么还穿着新婚礼服,胸前还戴着新郎的红花?不是已经结过婚了,好像小两口的孩子都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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