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仙楼

作者: 虽然

灵床正中是裹着黄绸的骨灰盒,盒前是逝者的遗照,老长礼悲悲惨惨地望着我们。我对这位老哥印象不深,只记得他罗圈腿,走路偏着身子,总像溜墙根。他上面有个光棍哥,人称“傻长生”,弟兄两个兢兢业业参加族里的红事白事,该端条盘端条盘,该举丧棒子举丧棒子。近几年老长礼腿脚不好,但他拖拉着腿也要努力参加。我们这里的风俗是“红事叫,白事到”,无论谁家死人,长礼哥一定要到,他辈分小,就规规矩矩跪在灵前做孝子。有人劝他这大岁数就别跪了,他说:“辈儿在这呢,能挪动我就得来。”他只有两个女儿,大敏外嫁,二敏留在家里,招了个上门女婿,已添了一对儿女。

去年傻长生突发心脏病去世,我单位封闭着出不来,我爱人身在远方出差也回不来,只村里仅有的几个族人帮着把傻长生埋了。蔫了一世的老长礼十分生气,五七纸烧罢,他搞了个大动作,提着两瓶酒去找马家管事的,说要向马家靠拢。这马家是小族,仅七户人家,却一直非常团结,凝聚力十足,一家有事合族皆到,一人受欺负整个族抄家伙。老长礼要来归顺,马管事也不想想合不合适,也不与崔家众人商量,竟然异常痛快地接纳了他。他收了老长礼的酒,又在家族微信群内说了一声,把二敏拉了进来,算她正式入伙。崔家闻知,谁都不信,以为是谣传。不久马家殁了个人,崔家人看到老长礼和他女婿真的夹在马家队伍中,这才知他真是投向了马家。令人纳罕的是,老长礼投了马家之后,也不与崔家闹掰,只是对族事不再热情,遇事便袖着双手看热闹,以此无言地斥责不参加傻长生葬礼的族人。

我默望着老长礼的照片以示哀悼,然后走出灵棚到院里院外转了一圈,向族里展示我回来了,顺便也看看都谁回来了。这次来得似乎齐全,近当家子每户少则一人,多则全家都在,远当家子能来的也都来了,还有马家那边的十来个人,但他们没出孝子,只是坐在门洞子里悠闲地吸烟喝茶。

修志叔也在门洞子里坐着,一缕残存的头发弯月似的贴在前额上,挡着肉乎乎的头顶。他记不准我的名字,怕叫错了,就盯着我微笑。我叫他一声“叔”,他才问:“你也回来了?课不紧?”我说:“请了假。”他轻声细语地说:“长生没时,我在外地,想回也回不来。如今退了休,无官一身轻,以后族里有事我都回来。咱们是一个根儿上酿出来的一窝子,回不回都亲,抓起把灰来比土热。”说罢,他微瞥一眼马家人,马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讪讪地立起来向院外转移。

“我那时在学校封闭,想出也出不来。”我搬了个凳子守着他坐下。

“都理解,没有谁糊涂到非较这个真儿。”修志叔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他听说老长礼的大动作后非常生气,特意给我爱人打电话,不但谴责老长礼脑子进水,也怒斥马家人装糊涂:“老长礼这事儿处得不对,马家也没个清楚东西,他们就不想想,送上门去你就要?就不问问前因后果,劝他回来?一窝糊涂蛋!”据说他还把崔家管事的说了一顿,怪他没安抚好老长礼,当管事的应该举出若干例子劝劝,省得他闹这叛乱贻人笑柄。村里笑话的不仅是老长礼,是整个崔家,他这常年住在市里的都逃脱不了。

“人老了爱怀旧。这几年我常想起小时候,你公公,长礼,崔青山他爹,我,春天去岗子上搂柴,夏天去地里偷瓜,秋天挖地窖烤山药,冬天在我家挤着睡,结着伴就长大了。有一年冬天我们中了煤气,挣扎着爬到院里扎在雪里,左撅一个右撅一个,清醒之后哈哈大笑。说实话,长礼这事对我触动挺大,我翻来覆去好几宿睡不好。我也反省了,我原来确实对老家的事不热衷,以后常回来。你们也得常回来,多回来就有感情了。老家是根,老家的传统得一代一代往下传,我们这一拨下去后,就轮着你们接棒了。”修志叔激动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眼窝。

我也潮了眼。结婚二十年来,我在崔家始终没有归属感,村里的妯娌排斥我这个在外的,我也从来不想融入她们中间。她们言必称“你这外头的”,我则称她们“家里那几个”。我结婚一年后,赶上老长礼的娘去世,婆婆让我去露个脸,我以为也就是露个脸,不可能真让我干活。谁想一个老嫂子向灶下一指,对我说:“你,去烧火!”我走到灶前一看,大铁锅里汪着半锅隔夜水,锅沿上积着没刷净的嘎渣儿,乱柴堆上扔着黢黑的烧火棍子,顿时心里冒火,扭头就回来了,从此我能不参加就不参加。有人念嘴婆婆就替我挡一挡,渐渐族里也习以为常,反倒是我突然冒出来让他们很不适应。

“以后我也回。我也反省了,不能再一盘散沙了,红事白事都是图个人气,自家人都不捧场,外人更来不着。以后红事白事我都积极参与。”我向修志叔表态,然后站起来向屋里走。

屋里全是女人,我先和长礼嫂子打了个招呼,又团团地与众人打个招呼,然后挨着堂姐站在窗前。堂姐望着门洞子说:“修志叔大老远过来,也没人过去陪着说话。”

斜靠着写字台正嗑瓜子的堂嫂子眼皮子一垂,说:“这种场合谁陪谁?他回来是应该,他还想当客人呀?落毛凤凰不如鸡,他当凤凰的时候我家也没沾过他的光,一根毛的光都没沾上。早年好像谁来着,觉得自己是个官儿,管事的派了他端条盘,他腻腻歪歪地说,我在外面从来都是坐席。管事的说,那等着叫你上席吧。呛了他个大红脸,乖乖地端去了。多大的官儿回到家里也是个平常人,反正我是不巴结他!”堂嫂子的肉眼泡里全是事儿,每天瞟了这个瞟那个,背地里没少嚼打人。修志叔没退休时,但回老家,她总向前凑,希图弄点儿好处。有一回她看见修志叔的车过来,招呼我们这批妯娌说:“走!找他涎个脸去,弄点钱买糖!”我们都不好意思,她就自己挤过去,好容易挤到跟前,还没说话就知道认错人了,弯腰捂嘴地回来,笑得直不起腰:“涎错了!不是他!”

她这番话没人应和,因在场的多多少少都得过修志叔的好处。我爱人当年大学毕业找工作,修志叔就帮了忙,虽说厂子后来倒了,我们也念他的恩。我从写字台上抓把瓜子,问她:“这又是从谁身上绑出来的?”

“管它是谁的,吃吧,谁吃谁饱。”她厚唇翻飞,瓜子皮噗噗地吐到地上。

二敏提着供享走进来,扫了屋里一圈,对我说:“婶子,你拿供享吧,坐青山叔的车去。到坟上之前供享不能挨地,千千万万,不能挨地。”

我惶恐地接过,顿觉责任重于泰山。

即将出殡的时候,大雨突如其来。管事的紧急派人买雨披,每人套上一个,准时起丧。孝子们攥着丧棒子率先走入雨中,然后是白鱼似的灵车,灵车后跟着要去坟上的亲戚和当家子,有车开车,无车搭车。

我和堂姐坐上崔青山的电动小汽车,小车不堪重负,吱吱嘎嘎叫起来。崔青山打着车,问我们:“供享拿着呢?”我说:“拿着呢。”他这才发觉车倒不出去,后头堵着好几辆。他气急败坏下车,叫上两个举着伞看出殡的乡亲,让我和堂姐下车,把堵路的车朝两边推,把小车磨着缝隙推到街上。待我们重新入车坐定,眼前仿佛出现魔法,街上空空荡荡,出殡的队伍消失了,看出殡的乡亲也消失了,大雨中宽阔的街上,孤零零趴着我们这辆朱红的小汽车。

“他们把咱们丢下了!”崔青山怒骂一声。雨水从车窗漫下,像叠叠的浪无穷无尽冲上岸滩。雨刷疯狂摇摆,打架似的在前窗过招。侧窗的潮气由副驾上的堂姐清除,她挺省事,只擦挡着倒车镜的那一小块。我们慌里慌张追到十字街口,向北一望,出殡队伍的尾巴刚刚掩入通向村外的主街上。

“老长礼也不知修下什么福,天都为他掉泪。还省钱了,就出殡时放了几个炮,这一路上也没再放。”堂姐擦了一会儿车窗,把毛巾绞一绞,让水滴在脚前。她原来一直住村里,前年去市里带孙子,观念有了巨大转变。“现在多好,埋个人简单多了,头天死二天埋,出殡圆坟合到一起,多省事。原来放五天放七天,还有放半月的,大夏天生生把人放臭。现在好,利利索索的,移风易俗了。人死如灯灭,折腾来折腾去,都是虚礼儿。”

我对参加葬礼深恶痛绝,哭不出号不出,一群人耗耗着,遇上冷天就钻到屋里挤着,胳膊碰胳膊腿碰腿,逢上热天就散在街里,这处一蹲那处一圪蹴,开饭时从篓子里拿个碗,挤到大锅前兜一勺子炖菜,再抓个馒头,站着吃饭,吃罢继续无聊地戳在地上。我这不常在家的想找个地方歇会儿都不能,而住在村里的几个妯娌很会耍滑,吃完饭不见了,开饭时又冒出来了,只在出殡这天的上午才守半天,捎带着挤兑我这个在城里上班的人。

“世态人情就这样,我在村里住的时候也盯别人,谁不来我也跟着叨叨。现在好了,我去了市里,这种事能躲就躲,不回来也没人嗔,嗔我也听不见。你们上班的请假不易,我早就知道,不来不好,来又得请假扣钱。前年你姐夫的一个堂叔没了,他非要回去,我劝他别回了,又不是亲叔,不差他一个。他不听,拧着脖子事儿事儿地回了,少挣好几百。”

我说:“也不怪别人念叨,该回是得回。”其实老长礼去世我本不想回,一个活着时都没说过几句话的老堂哥,不值得请假往回颠。远在内蒙古的爱人却说:“你回去支应一天。老长礼就为他哥死的时候去人少,才抱了马家的腿。这回让他在天之灵看看谁近谁远,也堵堵那些念叨你的嘴。”我只好请假往回赶。

崔青山一拍方向盘,抱怨道:“我这回是凑巧没走,赶上了,本来要去海南。都什么社会了,还捏着老理儿不撒。一个白事,赶上就参加,赶不上就算,总不能人不全他就不出殡?老长礼一辈子窝在村里,也就这点见识。他那事儿办得就是不对,想起来我就气。现在他死了,什么也别说了。”

我们拐过弯,追到一棵歪拧如虬的榆树前,刚要衔住队伍尾巴上那辆电动三轮,斜刺里杀出一辆深灰尼桑,磨磨蹭蹭就调头,却怎么也调不过。崔青山正要下车,尼桑的车门一开,先杵出把黑伞,又探出条精瘦的长腿,然后钻出个足有一米八的女人,指指戳戳地让车这么倒那么倒。眼看前面的队伍又消失在暴雨中,崔青山摇下车窗对她喊:“你们让一让,我先过去行不行?”女人说:“不行!”崔青山缩回车里,骂一句:“什么东西!”一把调过车头,原路返回,拐到另一条街上向北猛开。

“去晚了肯定挨训,别误了放供享。”我念叨着。供享就是一碗面条加四个煮鸡蛋,必须在烧宅院前放到坟前,我怕塑料袋不结实,自接了一直抱在怀里。

街的尽头是个大影壁,画着青松高山与瀑布。此影壁原来没有,前年村里连着撞死了三个年轻人,好事者找人查了查,然后让村里人集资盖了这个影壁挡煞气。此时壁前站着个穿黄雨衣的人,堂姐说:“让他闪开,别挂着了。”崔青山鸣了两声笛,黄雨衣笑起来,像是觉得我们多么古怪。我们向东一拐,紧急刹车——路封着,四块铁板挡得严严实实。扭头向西一看,也封着。怪不得黄雨衣咧嘴大笑。我们迅速调头,原路返回。

从村口到坟地还有二里,柏油马路大坑连着小坑,车开上去颠得难受。路东是一长条闲地,堆满村里扔出来的垃圾,五颜六色极尽斑斓。路西原是上百亩的大沙坑,汪着渗上来的地下水,小湖似的,自从几辆车翻进坑里,乡里拨款在坑沿立起了一道红砖墙。

堂姐摇下车窗,向空中伸出手掌,说:“可算停了。这么大的雨,按说管事该有个安排,泥一身水一身的,别都去坟上了,出几个代表得了。”

崔青山说:“让豹子换鞋不肯,一千多的鞋就这么在泥里踩。老子辛辛苦苦挣的钱供不上他糟。”豹子大学毕业后闲在家里,每天打游戏,被崔青山逼着来当孝子,加上他孝子才三个。

“孝子们脚上不是套了塑料袋子吗?”堂姐问。

“那么薄一层,一磨就破,肯定往鞋里灌水。”

“咱们下车也得套上。要不你俩进去,我看着车。”堂姐说,“其实不去也没事,平辈,又不磕头。管事的也没个盘算,路这么难走,没必要都来。”

“这家里哪有像样的管事,一蟹不如一蟹,有能耐有本事的早都出去了。一大家子四分五散,根本就没凝聚力。”崔青山愤怒起来。

“我就不明白人死了为什么非要埋回祖坟。树葬、花葬、墙葬、水葬,哪么葬不是重回泥土,非折腾。”我说。

堂姐扭过头冲着我笑起来:“你这是在婆家没有归属感。我原来和你一样,自到婆家,总觉得是外人,远了不是近了不是,分寸挺难拿捏。后来我跟着到坟上埋人,一个老辈子指着一块空地儿说,这以后就是你的埋身之地。我一下子有了归宿感。这回你也去坟上找找归属,也许就不这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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