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参照
作者: 赵瑜时光参照
人生的参照无比重要。
出中原,往黄河上游走一走,便发现,有些季节,仅对中原有效。比如说立夏,中原地域麦子灌浆,天气已经热烈起来。可是在西北,或者更为广阔的北方大地,不时还会下雪。即使是到了夏至的时节,朋友圈里新疆和甘南地域的友人不时会发一张大雪的照片,并说一句——冻死在这个夏天。
立春对于南方的人来说,也是如此。在中原,立春时节,野地与河流里的冰雪开始融化,泛黄的麦苗正呼吸着春天的第一缕暖风,大地苏醒了。可是,整个岭南地区的冬天,都和平原上的春天一样舒适。所以说,立春这样的季节转折点,便有了特别明晰的适用范围。
春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属文学的范畴。春天在野外,在柳树抽芽的瞬间,在黄河两岸的鸟类的鸣叫声中,在小学教室的黑板上开始写下关于春天的句子里。
而立春比春天更早,立春属于农耕时代的一个时光标记。立,是打开,是确立,是即将开始。立春,差不多是一种对美好心情的播种。
按照旧历,立春和春节相距很近,立春前后便是春节。春节是中国人的年,是一年的尾和头。是全家坐在一起细数流年的时光,是儿孙给长辈跪拜以开启新年的时光,是独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家庭生活展览。
在旧年月里,立春属于乡村世界,我的祖父从不说立春,他在世的时候,都是说——打春。打春便是乡村对立春的一种更亲昵的称呼。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乡村的耕种都依赖黄牛,打春便是用泥巴或者木头制作一头春牛的形象,用鞭子来抽打,这是对春天耕作的期待,仿佛往泥牛的身上抽几鞭子,家里的牛看到了,干活的时候,便会更卖力。说到底,是对生活一种鞭策。
我幼年生活在豫东平原,村庄的河流冬天便会结冰。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在冰上走,冰的下面,水还在流动,有时候能看到鱼在冰的下面来回游弋。我们只需要将冰打一个洞,就会有一些鱼游过来。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我们在冰窟中捉到一条鱼时的欢欣,那真是大自然给我上的一节课。
但是,立春以后,大人们便会告诫我们,立春一到,冰就要融化了,不能再到冰面上去逛了。立春的“春”字,仿佛像一锅烧开的热水一样,浇灭了我们到河流上玩耍的念头。
立春过后,乡村世界里开始热闹起来,比如,我们家养的一头驴子,会在春天的时候发情,叫个不停。我那时候很会模仿驴子的叫声。有一次和别的孩子比赛谁学驴子的叫声更像,我胜出了。我曾在班里的文艺演出时学驴子叫,把大家逗得哈哈笑。他们笑我的音乐老师是一头驴子。
城市里的人对于春天并不重视,除非柳树抽了芽,硕大的玉兰花开放了,我们才知道,噢,原来春天已经开启了美术展模式。城市用高楼、酒店和立交桥将人类的时间分隔。城市只负责提供生活的必要条件,并不提供原野,不提供童年的回忆。所以在城市里,立春这个节气,几乎是日历上的一页纸。撕下来,时光便流走了。城市是用物品来纪念春天的到来的。比如,每年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媒体和广告会用玫瑰迎接情人节,会用公园的花卉展览来预告季节到了,甚至电影院在春天的时候,会上映与春天主题有关的作品,以唤醒城市的人们。在城市里,人正在被一种消费观念包围,甚至塑造。
然而,城市也并非一无是处。城市交通的便捷,从城市中心到郊外的公共交通系统发达,人只需要抽空到郊区的河边野地看一下,春天便像故乡一下抵达。
说到底,到了城市之后,我,或者和我一样有着乡村生活经验的人,在获得了丰富物质的同时,都丢失了一种最为朴素的田野知识。
人到中年以后,常常会回望自我的前半生,有时候便会沉浸在一段旧时光里不能自拔。我无数次回到我的村庄,回到我的十岁、我的青涩的初中时代,回到我的小镇上的高中生活,回到我的大学时代。那么多年,我的身体里全是乡村的状物,是父母亲的样子,是红砖墙垒成的院落,是村子里鸡鸣狗叫声。而一转身,我身体的磁场,便只有城市意象了,我已经深度依赖暖气、汽车和便捷的城市交通方式,我再也回不到我的过去了。
作为人生的参照,当我的频道改为城市,那么,立春这样的字眼,便只能成为一首诗的前几句,成为要在公园里、美术展以及电影院里才能寻找到的乡愁。
多年前看过一部顾长卫导演的电影《立春》,初次观看的时候,有很多疑惑,觉得这部电影表达的是一种个体的失落和不甘,为什么要叫立春呢?我曾重复地看过这部电影,电影开头的第一句旁白,便是对立春这个节气的解释:“立春之后,城市里其实没有春天的迹象,只是风真的不一样。似乎风在一夜之间变得温暖而潮湿。这风一吹,我就想哭。我知道我被自己感动了。”
立春距离春分尚久,但风已经有了暖意,尤其是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多年以后,当我给孩子讲述我幼年时的故事,一下子便想到了这部电影的台词,蒋雯丽说,风一吹,她就想哭。我懂得她,她知道,春天要来了,万物的丰富让人的内心柔软起来,多么美好。
日常生活
逢周一,我的车子限号。骑共享单车前往单位。
共享单车的车篓里若是有垃圾,我会在第一时间清理干净。这样细微而又有公德的小事,是我最喜欢做的。在每一个路口,我都会停在队伍的最后面,不论前面排队有多长,我都会给右侧留着足够宽的空间,让那些急着要右转的车辆通过。我不赶时间,有足够的耐心观察我身边匆忙奔赴他们人生的路人。
前两年,东风路与花园路口有一个值班帮助维护交通秩序的大爷,有着河南人的幽默。他喜欢给每一个路过他的人起外号。若是有戴黄色头盔的电动车停在了斑马线上,他会提醒说,小黄帽,你靠右边一点,别挡着右转车辆通行。如果是有穿灰上衣的老人试图闯红灯,他会说,灰大侠,稍等一下,我迷路了,等一会儿你把我带到马路对面好不好。如果是年轻的情侣,双双停在了斑马线的前面,他会说,那对神雕侠侣啊,你们如果不赶着去行侠仗义,就往后退一点。
疫情过后,这位红马夹的值班大爷不见了。这个路口恢复沉默,每一次路过这里,我都觉得,我关注的一个生活主播停播了。
出差去机场,我习惯坐地铁前往。一路上,我不听音乐,不刷手机。我觉得,地铁里的人的面孔,就是最好的阅读内容。我把地铁上的人当作一条又一条微博内容来阅读,那些拥抱在一起的情侣,是“爱情频道”,而打电话给办公室同事交代修改事项的管理人员,是“工作频道”。那些妆容精致的白领表情谦和,而那些用油漆筒装着工具的装修工人则喜欢刷着抖音咧着嘴笑。偶尔也会在地铁里遇到几个看书的人,多数是女性。在郑州,我很少看到男士在地铁里看书。我的背包里必然会带一本书,比如麦克尤恩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比如马尔克斯的《枯枝败叶》……最近我在写一条河流,伴读的书是梭罗的《瓦尔登湖》。
我喜欢初春的郑州,杨絮还没有飘飞,北龙湖的樱花开了不少。沙滩上有孩子的欢笑,而湖边全是拍婚纱照的情侣。我在夕阳中跑步五公里,坐在湖边看落日余晖。几只已经落户于此的白天鹅伸长了脖子在戏水,几个拍照的人半趴在地上捕捉属于他们的独家照片,这一切都那么美好。
这几年,郑州市路边的蔷薇突然多了起来,三月一到,蔷薇花三朵五朵从墙里探出头来。它们像春天往人间撒出的几句情话,花一开,城市便有了表情。周一下班的时候,我习惯沿着河边的小路骑行,路边的蔷薇花墙总会有拍照片的人。她们三五一群,摆着夸张的姿势,被花的美传染。某天下午,我步行路过鑫苑路的蔷薇花墙,一个抱猫的女性在一束花前给猫讲花的味道。看到我路过,请我帮忙给她拍一张照片。她给她的猫起了一个十分文艺的名字,叫张爱玲。我一路上都在猜测,她为什么给一只猫起一个作家的名字?我想,可能这个女性的名字叫张玲。
我总觉得,春天的美对人是一种教育。那些花朵的热烈,自然而然地会让年轻人联想到爱情,想到甜蜜的食物,想到亲密的关系。而湖边的柳树柔软而飘逸的绿,也会让看到的人的内心更加丰富。我所在的文学院,在经三路北段。有时候,下班时看到清洁工在扫花瓣。那么让人沉醉的花瓣,被她用扫帚扫成了一堆,我正觉得可惜,突然,她蹲下来,将那些漂亮的花瓣捡了起来,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装好,我不知道她究竟会如何处理那些花瓣,但看到那样认真又欢喜的表情,我觉得春天的确会苏醒人们内心深处的审美和慈悲。
我喜欢听到生活现场的喧嚣声,熙攘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菜市场人声鼎沸的声音,以及小饭馆里杯盘碰撞的声音。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饱满了,人才会活得充实。春天过后,城市开始热烈起来。街道上女性的裙子飞扬,生活用夏天的热烈来奖励那些热爱穿裙子的女性。白天变长,对于那些在白天谋求生路的工人来说,夏天是好的。有时候,晚上带着孩子到住处附近的路边摊位吃小吃,便会被真正的夜生活淹没。只见路边摊位上两个装修工打扮的人在划拳,他们一个站着,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另一个仰着头,两个人划拳的声音划破了半条街道,看到两个人如此热烈地活着,生活里吃过的苦仿佛也被如此热烈的划拳声稀释。
画秋天
人到中年,年少时的愿望又渐次生出,比如绘画。绘画是想象力练习的另外一种方式,是在纸上重建故乡的记忆,也是在宣纸上梳理色彩与万物的关系。
于是我开始购置绘画的工具,毛笔,狼毫,羊毫,鼠须勾线笔,因为考虑可能要画猫,又买了刷笔,设色用的兼毫笔。宣纸选了楮皮半生熟的手工宣纸,这样的熟纸吃墨,对行笔的速度要求不高,对初学者还算友好。自然,我还买了整套的《芥子园画谱》,齐白石的套装,宋元山水的画册,等等。
我零基础,虽然练习过多年的毛笔字,但入不了法帖。所以,绘画对我来说,是一次审美意义上的挑战。
我从画树干开始练习线条,墨的浓淡,笔画在宣纸上行笔时的速度,以及我所临摹的树干的皴法,都是对人间万物的模仿。松树干可以画圈,每一个圈都是时间的痕迹,这样的绘画既有着天真的想象,又和现实中松树的树干有着关联。而柳树的枝条是如何从树干出来,妖娆地随风飘舞,这既是技术的问题,也是哲学的思考。没有练习柳条出枝之前,我的用笔是错乱的,枝条的长短、粗细以及前后顺序,只要有一笔画错了,那么便毁了整个画面。耐心练习之后,始知,枝条从树干上是用狼毫笔一枝一枝写出,它们或者被以“人”字形交叉的方式斜挂出来,或者被以“个”字从树干上一笔一笔地写出来,这种绘画是书法的延伸,既是对自然中柳树的想象,又是对内心里飞翔的枝条的抒情。
绘画必然是个人情感的书写。孤独时会画秋天枯萎的画面,以呈现内心的生态。在春天的时候,我喜欢画鸟鸣,而秋天的时候,自然会画落叶,画枯萎的荷塘以及正在统领世界的菊花。用绘画直接抒情的画家颇多,最好玩的画家莫过于八大山人,他笔下的鸟儿和鱼,都和他一样,对世间万物不屑一顾。他画的鸟儿是他自己,孤独地站在枯萎的荷叶上。
而我很快也发现了自己与绘画的关系。我喜欢画猫,不是因为家里养了猫,而是喜欢猫的眼睛有一种看透了人间万物过后的孤独感。我还喜欢画公鸡,除了传统绘画中“鸡”的谐音是“吉祥”的意味,另外一个原因是,公鸡会叫醒大家。我始终认为,一个觉醒了的人,才是对人间万物有感情的人。中秋节我画了几个月亮,月光下需要有桂花开放,于是,我用藤黄加赭石画了桂花,又用花青和藤黄画了叶子。于是,水墨月亮下面的桂花树有香味飘逸出来。
临近重阳节,秋天深处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开始学习画菊花。菊花有多种,在练习画树叶的时候,我练习过堆叠的叶片,像极了菊花的花瓣。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喜欢的菊花,不是平常多见的千层菊、金盏菊、瓜叶菊等绣球类菊花,我喜欢线条妩媚的菊花,比如绿云,比如凤凰振羽,比如十丈垂帘。
画菊花并不容易。中国画讲究的不是素描感,而是写意。所以,要想画出菊花的韵味,还要将秋天的味道画出来。
秋天是什么味道呢,其实就是一种色彩。是将秋天的落叶写意出一种成熟的味道,是人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将脚步放慢的味道,是渐渐懂得了成全他人的味道,是学会放下并有能力祝贺别人的味道。
中秋过后,天气的凉会让树叶变红,让菊花开放。我用曙红和钛白调出粉红色的菊花,这样的菊花充满了初秋的味道。我用赭石和藤黄调出了深黄色的颜色,又用花青和藤黄调出了绿色的菊花叶片。然而,我无论如何也调不出紫色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