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花

作者: 赵勤

真希望生病的是我,让我和晨晨交换吧,我愿意生他的病,只要让他好。那天,李爱芳不止一次给我说过这句话。

她说前几天晨晨刚过完十三岁的生日,但是他完全不知道生日的意义,他的智力水平只有三四岁,身体行动力也受限,更多的时候,他只能躺着。

她是我朋友的朋友,因为知道我在写有故事的人,朋友说李爱芳有故事,还愿意讲给你听,期待你能写下来,就这样介绍了我们认识。

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她。来之前她发了定位给我,当我打车到她指定的华强北附近的一个写字楼时,她又发信息说抱歉,有事耽误,见面的地址变了,说有车在等我,把我拉去她家见面。然后我按照她说的牌照号码,在停车场找到了车和司机。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车是一辆挂了港深两地牌照的福特翼虎。确认了身份,司机和我出发。车速快,但很平稳,不一会儿就像是离开市区上了高速,走了大概四十几分钟,我觉得是到了惠州的海边,有点像是大亚湾,又有点像是亚婆角,我还没有看清楚这里是哪儿,车已经下了高速,左拐又走了约莫十五分钟,一个右转弯来到一处别墅区,最后停到了一栋别墅的地下车库。有个小姑娘过来示意我跟她走,她在前面按了电梯按键等我,我进去后发现电梯只有四层,我们在的是负一层。姑娘带我来到二层,在一间关着的房门前停下,敲了敲门,里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进来。

房子正中间放着一张医院那种一头能升高的床,床上靠坐着个少年。说话的女人见我进来,点头致意。她在床侧给男孩喂药。

女人带我去了对面的房间,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中式风格茶室,家具都是胡桃木的,感觉好久没有人来过,她先去打开了窗户透气,这才坐下说话。我这会儿才看清楚,女人保养得很好,三十五六的样子,素颜,头发在脑袋后面挽了个发髻,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身上穿一件香云纱的暗红色袍子,从头罩到脚脖子。

她先是为不能按时赴约表示了歉意,来家里也好,我们可以聊聊天,你中午正好在这里吃饭,在客房午休,下午晚点再让司机送回去。她说话声音不大,语速有点快,三言两语就把我的时间安排了。

她有很好的表达能力,几乎不用修改,我录下她的话就可以,事后根据手机录音整理时,除了删掉重复的口语,几乎没有做大的改动。

我刚到深圳的时候十七岁,第一次看到海,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在工厂打工,太兴奋了。那种小山村出来的姑娘,第一次来大城市的兴奋和惶恐,你懂吗?我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玩具厂,给石膏玩具画眼睛和眉毛,说是画,其实眼睛和眉毛的图形已经勾勒出来了,我要做的就是用笔沾着油漆填充颜色。工作了一个月,第一次拿到了480元工资,那时候很高兴很满足,这在我老家够一家人生活三四个月呢。在工厂工作了半年,趁着一个工休日,我和两个老乡出门去逛街。下午在老街又累又渴,走散了。当时人太多了,我在看一条裙子,一转眼就找不到一起来的老乡了,满眼都是人,却没有一个是你认识的,那种心慌和害怕,很多年都没有忘记过。我扯着嗓子喊老乡的名字,来来去去的人,看上一眼就各自走了。好在我急中生智,问到地铁站口,我走上扶梯,下到地下,买了张票,已经快六点了,这儿人很多,大家都要从这里回到自己的家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有些人在车厢里就睡着了,车内灯光惨白,照着那些困倦的脸,闭着的眼睛,他们身体垮下来了,随着车向前行进摇晃着。

窗外黑暗,车在疾驰,我坐到了终点站:罗湖站,我走出车厢,站在月台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地铁还会调头返回,而且就是这车。我又回到刚才坐过的位置,坐下来,原路返回,再一次坐到终点站,如此来回好几趟后,我又转去了另外一条地铁线。线路带我绕圈走,直到快半夜了才像归家般再次抵达罗湖站。这完全满足了我对地铁的好奇心,一下午我都在观察、恍惚、好奇、恐惧、惊讶中度过。我坐在月台上,想着这里就是我要生活的城市,而我一无所有,我不能一辈子在工厂打工,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严肃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呵斥我马上离站,因为地铁要关闭了。我能去哪儿呢?我并不知道回工厂的路,虽然我不想走,但还是出站了——外面暴雨如注。一出站,我正茫然地想着怎么回去,随即就发现车站边上停着一辆车门敞开的面包车,我冲着它跑了过去。

如果真有命运这回事,那天就是我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时刻。我认识了曾月。她和老公来车站捡人,捡到男人送到工厂当工人,捡到女人嘛,那就要视情况而定,女人因为容貌和身材不同,命运完全不同,可以进工厂,可以去洗浴城,还可以成为别人的老婆。当然,这也是我和曾月熟悉了以后知道的。

我再也没有回工厂,跟着曾月学会了按摩,是经过正规培训的那种,师傅也是个女性,四十几岁,教学员穴位和反射区等知识,培训了四天后,我就和一群小姐妹在洗脚屋打工。

这个工作比工厂的流水线轻松,挣的钱也更多一些,吃的住的都比工厂好。我和一群小姐妹租住在城中村,店里管午饭和晚饭,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谁抢了谁的顾客,谁又跟男顾客打情骂俏了的,因为这些琐事也会吵架斗嘴,但大家也经常一起AA去量贩KTV唱歌。

洗脚妹生活让我开了眼,来的顾客形形色色,我的按摩技术也锻炼了出来,有了两三个要好的小姐妹。我和她们一起约着到香港玩,发现在那里按摩收费很高,一个钟四五百是很正常的价格,做一天,比我在深圳一个月的工资还高。深圳一个钟还不到一百元,除掉店里老板的抽成,一个钟我们只能拿到几块钱。

自此我就动了去香港打工的念头,香港工资太诱人了,可是没有身份,只能打黑工。

后来还是曾月帮了我。她联系了认识的中介帮我取得了合法的身份。等我拥有永久身份证的时候,断断续续在香港生活了七年。我租了一个小小的房子,里面只有两张按摩床。我的按摩店没有办正式的营业手续。一开始挺难,没有客户上门。我给以前的那些香港客户发信息,说我开了按摩店,请他们来照顾生意。信任的建立是时间和交往累积起来的,我和以前的老客户相处得不错。客户又介绍客户给我,比起当地的按摩店,我的价格低廉,服务也很好。慢慢的我不缺客户了,她们排着队找我做事,一天的时间是有限的,只能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挨着来,一周有两天我要上门服务,吴太和吴先生一家,还有一家是个大家族,我上门去,上午给老太太按两个钟,中午在她家吃饭,她家人都很好,对我很客气,下午给老先生和他们的儿子儿媳妇各按一个钟,一天下来也是五个钟,可以早点下班。几年后,我已经不做这个行业了,和吴太还有联系,在香港我们成了朋友,偶尔会约着喝早茶。

挣了些钱,我就回到深圳玩几天,那时候还只能在罗湖过关,但也很方便,早上去,晚上就可以回来。有次回来,以前的小姐妹叫我去唱K,在包厢我见到了以前的客户,做生意,惠州人,以前经常带人来按摩,他来都是点我的钟,有时还会多买我们几个小姐妹的钟,请我们去宵夜,小费也给得多。原来就是他叫小姐妹约我见面,当时我并没有想什么。第二天他单独约我喝早茶,才说年龄大了,家里人催他结婚,问我愿不愿意嫁,他承诺会在香港买房子,为了方便来回,在深圳也可以再买一套,还会给我父母彩礼,我结婚以后每个月一万元生活费,不用再做按摩工作,待在家里就行,如果一定想要工作,他可以帮我安排一些办公室文员的事。他又说他结过一次婚,有一女两男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九岁,在他妈妈那里抚养,以后也不会和我们一起生活。

天上真会掉馅饼吗?这么好的事,会轮上我?我觉得不踏实。但是他显得很有诚意,掏出身份证给我看,属蛇的,三十七岁,比我大七岁。我说结婚是大事,我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一周后再答复。三天,他只给我三天时间考虑。我就是感觉像做梦,有点不真实,害怕上当受骗。

小姐妹都说这么好的事,打着灯笼也难找,还不赶紧答应下来。就连见多识广的曾月姐也说,你总是要结婚的,他虽然年龄大一点,但在可以接受的范围,有孩子不用你来管,经济条件好,你将来衣食无忧,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那他为什么要娶我,他认识那么多女人,我们这里好多小姐妹都喜欢他呀。

因为你有香港身份证呀,这还想不到。曾月说我傻。

香港身份证有这么大的魔力吗?他那么有钱,也可以找个中介假结婚呀?

说你傻,你还真的傻,有钱人肯定不想为此冒风险,你等着看,领证前他会财产公证的。他想入户香港,结婚就是成本最低,最安全的啦。

一切都被曾月说中了,他和我结婚唯一提出的条件就是要做婚前财产公证。

要怎么说我们的婚姻呢,不能说他对我不好,按时给家用,我买衣服和化妆品并不限制,对我家里人也很大方,可我们并不亲密。可能我对婚姻有幻想,我想要的更多,所以我失落。我跟着他坐过很大的游轮在海上生活了七八天,每天吃吃喝喝,看海景,看人跳舞、打牌,一开始的好奇过去,就觉得无聊了。他说这就是他的工作,陪人玩,我对他做的生意一知半解。他说不告诉我,是为我好,怕我担心。刚结婚那两年,他还常回来住,后来一个月有半个月都见不到他,他说工作忙,经常去澳门,有时候坐游轮到公海上,好几天才回来,有时候要出国。

深圳的那些小姐妹大多羡慕我嫁得好,夸我有头脑,也有帮我出主意,存点私房钱,以防万一,还有背后嚼舌根,说我耍了见不得人的手腕,傍上了大款,总之大家都认为我走了狗屎运,才嫁给他。

香港的家里有保姆做饭、做清洁,我也根本不用工作。太闲了,也不是个事,可我也不会干其他工作,在香港也没有朋友,我以前接触的都是客户,结婚后,我们大多也没有什么来往。

他看我难打发时间,让我去学国画、钢琴,品红酒、香道、茶道什么的,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我从小生活在乡下,家里穷,后来又一门心思打工挣钱,这些高雅的事,一件也没有接触过。现在有条件了,我真挨着学了个遍。

整天学这学那,日子过得好像热闹了一点,可我还是一个人啊,我说想生个孩子,家里也热闹些。他说孩子他有了,他妈妈不希望我们再要孩子。

我们生不生孩子,还需要婆婆同意?我吵着要生孩子,他说如果我一定要生孩子,那就离婚吧。他让我想清楚。

我当然知道他当年和我结婚,不过是想要合法的身份。那时候我们结婚三年多了,他还没有拿到长期居住证,但离婚也不影响,只要时间到了,按规定他还是可以拿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们的婚姻原本就没有多少感情基础,如果不按他的要求去做,离婚是早晚的事。

面对维多利亚港巨大的落日,看着潮水升起又落下,我有点难过,我的日子就像塑料花,好看,却没有香气。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离婚的话,我能拿到什么,未来的生活会怎么样,我心里完全没有底。

我去找曾月,她劝我过好现在的日子,别瞎折腾。曾月说多好的夫妻日子久了也就那样,我只不过提前进入平稳期,这样安稳也挺好呀。听了曾月的话,我又跑回香港。

又过了些日子,我还是想有个孩子,也许真有了孩子,他会转变心意呢,于是我动了小心思。等他知道我怀孕了的时候,已经八个月,快要生了。

我可能是最孤单的孕妇了,产检是我一个人,生孩子也是我一个人。他陪客户去了公海,第二天来的医院,婆婆压根就没有来医院。

谁也没有想到孩子生下来就会有病,血液上的事,脑子发育也不完全。

孩子满月的时候,婆婆劝我遗弃孩子,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担心他们存着坏心,趁我不注意打孩子主意。我带着孩子跑回深圳,租房子住,那段时间我和他关系很糟糕。

后来他在深圳买了房子,也安顿了我们母子的生活,但我们的婚姻很难再回到过去。几年后我们还是办了离婚手续。我没有拿到多少钱财,孩子归我,他每个月给些抚养费,孩子这个样子,生活不能自理,现在我能照顾他,将来我老了,总有一天要死的……

这个房子在我儿子名下,你看,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整个的大海,我觉得人这一辈子,就像这捉摸不定的大海,什么也抓不住。当初买这个独栋别墅时,他还是花了些钱的,现在惠州的海景房都烂大街了,不值钱。我这一辈子吧,就是争强好胜,不想让人摆布,老天爷却让我儿子得了病……

那天她说的那些话,那些事,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一个女性半辈子的生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只能说甘苦自知。我好像眼看着一条渔船出海,随着风浪漂浮,那些清晨撒下去的网,徒劳地又收回来。渔船在海上漂浮着,有些黄昏偶尔也有收获——拼命挣扎的鱼虾,闪着光,但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楚渔夫的喜悦和悲伤。

那次见面后,至今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赵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32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十月》《上海文学》《中国作家》《西部》《清明》《青年作家》《散文海外版》等。出版散文集《重返阿瓦提》《这不是手艺,这是生活》、小说集《海蓝宝石》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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