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海
作者: 齐未儿一
我和儿子小齐缓行于退潮后的沙滩。浪持续不断地拍击着,哗哗哗,声响一如既往。熟悉的依然熟悉,比如海蓝得无际无涯,潮声澎湃,咸腥的气息隐身于空气之中,比如正弯腰在滩头耙蛤蜊的人,他那张被海风和阳光合谋镀上了一层黧黑的脸,比如他的沉默,比如他猛然仰头一嗓子吆喝,声音被海风送出了很远。靠海吃海,祖祖辈辈,在海上打捞生活。在浅滩上捕捞的身影,曾经是大爷、舅舅,后来是兄弟、侄子外甥。他们跟着潮眼走,从久远的时光深处一直持续到现在,还将继续。
可我知道,很多细节已经篡改,不复以往。此刻,除了脚印歪歪扭扭跟在身后,再也没有蛤蜊因着脚步的冒犯而前赴后继翻滚着跑出来,也不再有那种叫“老婆子底下”的螃蟹,碰巧翻进耙网里,“沙沙沙”吐泡泡。追着落潮声来赶海的人,早已从念诵潮汐涨落的谚语歌谣,观云看月辨海上透露的信息,转变成翻看手机上的潮汛预报。
小齐弯腰捡起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贝壳,跑过来,把一片一片空壳放在我面前,宝贝一样。对于耙蛤蜊,他兴趣十足,只是水深及腰,他小小的个子,到水里就没脖子了。
他转身奔向浅水处,我恍然看到自己的身影,隔着时光的流,那个黄毛丫头,蹲在滩涂上。学姥爷把干沙洒进洞里。循着这条细细扭扭的白色沙路,抓出张牙舞爪的大红腿螃蟹。对于海滩上的洞穴,姥爷上眼一打,马上读懂了其中的隐秘,立刻指着告诉我,这个洞里住着螃蟹,这个洞里藏着楞巴鱼,这个洞里的白蛤个头儿不小。有时候,姥爷根本不出手,弯腰面向落潮后的海滩,猛然一嗓子,“嗷——”,背壳上顶着两只圆“眼睛”的虎头蟹应声而来,大钳子举着,似乎要开战。这架式,对于姥爷,毫无震慑力,轻松一探手,按住背壳,它成了个乖乖吐泡泡的“俘虏”。一会儿,半篓虎头蟹和蛤蜊。
姥爷呵呵笑着说,海真肥呀!
小齐往返数次,捧来不少贝壳,我捡起其中一颗,是少见的花螺壳,有枣子大,花纹从头到尾螺旋形缠绕,繁复又精巧。母亲的钥匙串坠着的就是花螺壳。它常和钥匙一起,被我们握在手里,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每一个在七里海边长大的孩子都知道,只要把螺壳贴近耳朵,风声立刻“呜呜”响起。海风,藏于螺壳,为我们送来浩荡的清凉。我捏着螺壳,让开口朝向小齐耳朵,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呀妈妈,我也听到了风声。风,吹过海洋,吹过岁月,吹过我的微笑,那是属于小齐的一小团海风。
我给他讲早年的事,滩涂上蛤蜊多得像星星,忙得直不起腰,他像是在听杜撰的故事,一副不肯相信的神色。我没有能力再现当年盛景,只能动用略显无力的语言,为他构建一个曾经被我熟悉的场景。蛤蜊遍布海滩,尤其是黄蛤,从来不懂得藏匿,一受惊动迫不及待跑出来,像村里爱看热闹儿的大娘。白蛤躲在沙下,它可别想躲过去,水豆腐准备好了,怎么少得了它这个主角呢。白蛤豆腐汤,汤汁是白的,喝一口咂咂嘴,我爸说,糊嘴唇儿的香。白蛤的外形像月亮,壳外没斑斓花纹,却有一道一道同色环纹,壳口边缘渐变淡青色,很养眼。
有一次,我蹲在滩涂上,一眼看到个大海螺,以为是空壳子,没想到壳厚肉实,竟然是活的。用两只手捧着,沉甸甸的。在沙上,它岿然不动,明目张胆地晒太阳。船上拣网的渔人,望着我大声说笑,哎哟,小丫头,我们很长时间看不到大个子的贝儿贝儿了,掏出肉,够炒个菜啦。听他们说,仿如自己得了宝贝,珍而重之带到岸上,装进放干粮的袋子里。我雀跃着往回跑,忽略了话语中那句,“长时间不见”,要知道,海螺在七里海并不鲜见,空壳连成一串,挂在潮涌间,是抓八爪鱼的“挂子”。与蛤蜊海脐相比,它更喜欢深海的宁静,在浅海滩涂上捡到,简直可遇不可求。
海脐个子不小,拳头大,落潮的滩涂,鼓起一个一个馒头,伸出手指轻轻一抠,一股子喷泉般的水柱洒落,接着是海脐的肉身倏忽缩入壳里。半圆形的外壳,像一座城堡,棕红厣页关闭,像大门紧锁。听说有些地方把海脐叫作香螺,我想,也许顶着螺的名号,它们都肉质肥厚。至于香,七里海,哪有不香的螺肉呢?
后来不只是大海螺不常见,连海脐这样司空见惯的螺,也越发少了。叫“老婆子底下”的螃蟹销声匿迹。在沙滩上,包公脸蟹还晾在日光与月色下,我姥爷把它们叫“药包子”。你听这名字,吃是吃不得的。想要再从洞里掐住背壳两侧薅出大红腿螃蟹,再不能够。甚至,连蟹洞也不见了。
橘红色的海星被小齐郑重托在掌心,他说,妈妈,你看,多漂亮,像五角星。一恍神儿,我忽然想,如果它能够开口说话,此刻,会向我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海洋呢?小齐看到的海上景观,已经篡改了我熟悉的那页。
二
大自然不会做出自相矛盾的事,如果一个动物无须快速移动的话,大自然便不会赋予它这种高速活动的能力。
小齐得意地向我复述刚刚读过的句子,连脖子都仰了起来。
大自然换成大海,同样成立。
这些年,我常想,既然生命可能起源于海洋,那么,陆地上的事物,也许在海洋里,能一一找到对应。比如我常在拿起海胆时想到刺猬,在看到飞鱼时想到小鸟,海狗、海豹、海牛,甚至是那个与传说中的美人鱼关系密切的儒艮,都能轻易让我联想到密林里狼虫虎豹或精瘦或雄健的身影。海马,第一次见到时,我惊讶于它的小,放在掌心,一点儿雄姿也无,这马也太小了点儿。不过,母亲说它是一味药材。我把它放到窗台上,等着风干后装到袋子里卖给收草药的人。海马的小,就此被我忽略不计。海洋动物各个身怀绝技,既是美味,也是药品。
去海边,要穿过林子。金黄的沙粒柔软,各种小动物的脚踪隐约可见。姥爷说,早前,草狼常常在林木间穿行,一双眼睛冷冷的,盯得人心寒。但它们也怕人,基本没有狭路相逢的时候。浅黄的毛杂乱,在树后隐约见到,一转身倏然蹿到草丛中,被绿隐了行踪。也有火狐狸,暗夜,月光清冷,风自海上携来无尽凉意,它们在远处的荒坟圈子里“炼丹”。亮光一闪一闪,似乎在应和天上星光,姥爷连一次也没走近过。野兔子披一身棕灰色的毛,在大雪过后,被兔子套勒住脖子,我就有了瘦肉吃,父亲就有了兔毛的耳包。一年四季,林子里野兔跑来跑去,我们却只在冬日雪后才能捡到。天寒地冻,雪留下兔子脚踪,有人拿了细铁丝做的套,一头绕在树上拧紧,另一头做成个活结,置于兔子的必经之路,只等它乖乖“上套儿”。村子里,下套儿的人和拿走兔子的人,未必是同一个,从来没有谁说过这样做不对。兔皮毛保暖,找熟皮子的加工后,做成围巾,柔软舒适。说到兔子,想到了海兔子,它可不会在冬天跟着网上来,另外三个季节才是捕捞季。我那颗被螃蟹大虾填满了的胃,对海兔子的肉兴味索然,却喜欢皮囊里那条半拃宽一拃长像小船一样银白色的海螵蛸。母亲说,哪有比海螵蛸更好的伤口药呢?果然,我和海螵蛸的缘分不浅,但凡剐破了手脚,赶紧跑到窗台前,拿起海螵蛸,刮下一点粉末,糊在伤口上,血即刻止住。用不了多长时间,伤口结痂。小齐听我讲述,一脸神往,很明显,与草狼火狐狸兔子肉相比,他对海螵蛸更感兴趣。这才几年时间呢,海兔子确乎是少了。我想回头一定找老渔人要一块儿回来,让小齐见识见识妈妈曾经用过的天然止血药。
大海满足了我的一切需要。我有时撒下拖网,拉上来时网都快撑破了。有时候,我会到大海中看上去人无法接近的地方打猎,追逐生活在海底森林中的猎物。我的畜群如同海神的畜群一样,也无忧无虑地在海底广阔的草场上吃草。那里是我的一笔财富,我可以很好地加以利用。造物主亲手在那里播种万物。
小齐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海底两万里》中尼莫船长的话,不轻不重地敲打我的耳鼓,也触动了我的神经。我想到大海深处的丰富与无涯,想到大海提供的物质以及精神的抚慰。
我来自海边,与生俱来,我的生命与海洋息息相关。我望向波涛翻涌的深处,太阳初升的地方,海风拂面而过,海鸥在展翅飞翔。这是一片我熟悉的海,可是它的神奇神秘,我又了解多少呢?小齐又将认识一个什么样的海洋?
三
有一年暑期,几个外地人来渔村游玩。一天下午,我赫然发现,他们竟把浪头冲上来的海白菜捡了好些回来,晾在门前石头上。青白衬着油绿,不想看都不成。我跑过去问,海白菜有什么用呀?一位阿姨瞪起眼睛,用匪夷所思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当然是吃呀!放汤里,鲜着呢。这玩意儿能吃?村子里,甚至没谁家拿它喂猪。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偶尔从落潮的滩涂上带回海白菜,晒干,也鲜食。母亲拿起海白菜,一根,棕绿的软绳子一般,泡在水里,捋着洗净,放进盆里,端到锅台,置于屉上蒸。海带切丝凉拌,切块炖菜,竟然很合我的胃口。来到城里,见识了馄饨的样子,又怎能不被汤里的紫菜吸引呢?小齐尤其偏爱海滋味,鱼虾蟹,海米紫菜,来者不拒。
要不是小齐提醒,我想,我忽略了这些“草”来自海洋。既然海底有草,必须有各种生物栖于其间。像我和小齐常去的草地上,栖着蚂蚱、金龟子、蟋蟀、纺织娘……那里,是一所热闹的虫家园。
前些时候,玩支付宝里的蚂蚁森林,里边有神奇海洋,除了一些平时没有关注过的海洋生物名字,还了解到,我们不得不在海洋中人工种植海草。远离陆地的海草,自此进入眼帘。如果它曾一直葳蕤而长成海底草原,是什么使它大面积减退呢?如果海草床消失了,跟着一起不见影踪的,是谁?
小齐自告奋勇搜找原因。不出所料,两个字的出现扎疼了眼睛:人类。我国海草床退化原因,主要包括人类活动和自然因素两大类,其中人类活动破坏是造成海草床退化的主要原因。渔业捕捞、底栖生物挖掘采捕、海水养殖排污、海上工程建设、旅游开发破坏、垃圾污染等。
我回头望向海的另一边,绿意葱茏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头,风吹过,荡起汹涌波涛。姥爷说的草、狼、火狐狸,已经和他一样,躲进了时光深处。父亲提到过的沙参,我从来没有见过真容。就连我小时候熟悉的野草海蜜精,也已经悄然消失无踪。我很觉无力,不知道要怎么向小齐描述我食用过的海蜜精。
陆地与海洋,如此息息相关,同频悲喜。
儒艮的消失,与海草有关。这个发现,不由人不长叹一声。儒艮是一种连危险到来,尚且不知道躲避的老实动物。它们大大的身躯,并不能给自己带来足以应对危险的力量。谁能想到呢,那样滚圆肥厚的身躯,动辄数百斤上千斤,却是纯素食动物。自古就有“南海有鲛人,身为鱼形”的美丽传说,讲的就是美人鱼儒艮,它们与陆地上的亚洲象有共同的祖先,后来进入海洋,依旧保持食草的习性,已有2500万年的海洋生存史。
在海洋里生存了2500万年的儒艮,不过数十年间,在国内,已经功能性灭绝。猎捕以及海草床破坏带来的食物短缺,合起伙儿来谋杀了它。
小齐端坐书桌前读书,声音不急不缓。
是啊,兰德师傅,儒艮肉是上等好肉,非常受欢迎,在马来西亚,那是只有在王公贵人的餐桌上才能见到的。所以人们才对这种善良的动物如同对待它的同类海牛一般,大肆捕杀,使之数量日渐稀少。
这段话,同样来自《海底两万里》。我忽然想到了怀璧其罪,肉质鲜美,它因此被追猎。好在,刀口之下,总难免有漏网之鱼。
我知道,现代船上的捕捞网具在不断更新换代,升级成了必然。船老大指着耙网,一副颇为无奈的样子,柴油机带动耙齿,不断下压,可以到沙下一米多。他指着网,没有多少收获,怎么办呢?这么深,也没几个蛤蜊。小齐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问,挖空了吧?他摇摇头,谁知道呢?
在海边,我看到穿着潜水服的人们,一次次深入海底,他们将把栽培的海草放入特定位置。离岸不远处,地笼网里的小鱼苗,正在嬉戏。海浪拍击沙滩,啪啪声不绝于耳。小齐举着我的手机,看着栽种海草床的潜水员往返忙碌,满眼崇敬。
天空澄明,海的声音不绝于耳。
(齐未儿,本名李冬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山花》《散文》《清明》《四川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黄河》《黄河文学》等。)
编辑:张志鹏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