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花杂草长时

作者: 绿窗

晨起大雾,迷茫不知所往,墙边疯长的野荨麻群嘤嘤其声,牵胳膊拽腿引我遁入羊坡道,羊粪蛋儿密布腥膻,裸露的脚丫毫不怯场。越往高处越干净,新修水泥路一灌到顶,两边杂花生树,湿漉漉冲撞着皮肤,指尖酥麻麻触开了旧年的荒野栅栏。那时道窄蒿深,横枝乱斜,大露水下枝枝藏着三两雨,躲不开它们轮番扑打,裤腿勒满湿泥、蒺藜、鬼针草,发上滚着黏黏的黄花草木樨,甚至糊一脸蜘蛛网,羊辣子尖锐蜇上一口,低哼一声拂掉不怨。

一段路后,蓦然又觉过于素净了。削坡填沟拓垦后,野地消失,年年打除草剂,又经年度三次打药后,田里没有一棵草是自然的事,但田埂也焦黄无毛,路边也没一棵囫囵的草,则令人惶惑了。是完全颠覆我之前存储的任性地貌,梯形、椭圆、三角、七弯、笸箩坝、大裤衩、王八盖,种五谷杂粮,间着杂草闲花,喂养虫鸟和灵魂杂芜的群体,待鸟入林,风收紧夕阳,放出密匝匝草香,牛错着牙齿倒嚼儿,鸣虫嘤嘤嗡嗡要爆了耳朵,草丛里隐匿的萤火虫突然呱呱鸡子受惊般,扑啦啦蹿满天空,直见上古的眼睛和心灵。现在孩子怕没这个眼福了。

六月农药硝烟已过,激烈对抗也消停,玉米连营扎寨进入结实期。这孤独的霸王,没虞姬,没左邻右舍,风吹无草,无虫,无鸣叫,好像体毛被拔光伤了毛囊,皮肤如铁箍,废物难排又回伤自身那种憋闷感,大野废墟般寂静。

几年前坐车驰过栗树林,转过一个个山包,除了树就是光土,丝毛没有,万分惊诧,以为遭遇了“伏地虫”袭击。却是除草剂使然,只为捡栗子方便就将百坡杂草昆虫一并毒死。又说草分了营养。实际草根浅,只吃表层土,树大根深吸收深处的能量,你看老松下,杂草丛生,花枝灿灿,蘑菇茯苓聚成群落,味质馥郁。也到过一处桃园,树下、沟壑、土坎皆纯纯的黄土,裂缝蜿蜒一踩就塌裂,真怕脚底炸开孔洞,被药气围猎。这病恹恹土壤,桃子硕大寡绿,泛一点粉红或紫黑,像涂抹的颜料,咬一口浅酸淡甜,没兴趣吃下去。

在我看来,把蒿草割倒,或鸡鸭混养进果园,粪自足,草不高不蔓,虫草鸡嫩香,显然会更好。

虫子各有所吃,不致成灾,彼此抑制调和,是杂草存在的意义。

“园中何所有,杂草青离离。”我怀想偶遇的一池杂草了。

河边大白菜地碧叶翠颜,但就有一两个池子撂荒了,显出叛逆性,蒿草挤挤插插吆吆喝喝横生竖长,甩出万千表情,虫蝶扰攘,是个火爆的小生态群落。这块池子就招人琢磨。荒地秀于菜畦,风摇旗呐喊宠溺着。

土里藏有万物,草藏着绝地逢生的眼睛。“草盛豆苗稀”,分明闪着陶渊明的怜爱。

杂草尚能堆肥救世。盛夏在临河街头挖巨大土坑,划出大小池子,家家劳动力上山割草,用扦杆子插上一大背三五捆,很快一个个高垛垒成,近处的草很快被乡邻割完。我家大家庭,只父兄二人文弱书生割草,迟迟完不成指标,要到更远的山上去背。我们姐妹也拿起镰刀,添得一把是一把。最先寻苦参丛,出活肥力大;其次青蒿、蒌蒿、艾蒿、茵陈蒿、角蒿、益母草蒿、大籽蒿等;再找酸模、苍耳、紫苜蓿、朝天委陵菜、大蓟、泥胡菜,杂着苋菜、萹蓄、射干、马峰草、胡枝子,数不清的草本都参与了沤粪工程。街头充满鲜浓的青蒿气息,蜂蝶爬虫疯涌而来,孩子们来看热闹。沤粪坑像个大戏台。接着铡草,一层草一层土,灌水自行沤去。雨天鸡鸭鹅狗小猪崽子闯进去叼虫玩耍,屎尿混杂,渐成臭坑黑坑。又覆烂叶冬雪,踩踩跺跺,春气上升,渐发酵喧腾,百草药膳酿成。

笨法厚地,涵养河流。春天溪水间会出现两道黑粗的线条,曲曲弯弯随水荡漾一里地长,颇为壮观,是活跃的小蝌蚪;雨后散步,蚯蚓满地蠕动好像集体迁徙,惊吓莫名,生怕踩着,怕它们来不及钻回土里晒成干,忍住恐惧捏些扔山根去。冬天冰上凿个窟窿,能闷一脸盆鱼,有泥鳅、白膘子、长虫鱼。草地上飞跑着蚂蚱、二蹦子、马莲虫、拟布甲虫,鸡闭着眼睛大快朵颐。

除草剂才用十几年,水里野虾没了,大撒巴拉、萤火虫、屎壳郎、猪尖兽、山驴驹子、青蛙、蚯蚓先后玩起了失踪,一介活得蹦兴的彪悍农妇,竟也死于轻飘飘的药雾之下。

我在田野疾行,像只慌慌的小虫也被扭进陀螺深处。那一团影似乎仍蠢蠢欲动,逮住路人嚷嚷,“多打点药,荒草没棵招人笑话,我这田肯定大丰收,棒子兴许涨上几分,可别学老李头贪心,多撑仨俩月等着再涨,结果不够耗子吃的,价钱反降几分,急出病又花一炮钱,百多亩地白丰收了。”随之肌肉七级震动。

与草对峙,逼出了用毒高手。毒就是隐患,你含含糊糊,它索命毫不含糊。执着于丰收者倒在丰收的蹄下,药却停不下来,且需药到草除,等上几天就心焦,仿佛偷了丰收一杯羹。但野草从来不自甘堕落,不失见缝插针、冲锋陷阵的本事。

有水粉味袭来,像三两个少女嬉笑着侧身而过,必荡出一股子脂粉的香气。

路边真闪出一大墩田旋花。粉至深粉,紫至深紫,百千朵小碗儿逐路至中央,密集的花茎仍在探索。铺铺腾腾其实就一棵,一棵就是《胜利》,山野奏起马克西姆震撼的钢琴曲。

“忽然花杂草长时。”如此娇蛮,猝不及防,海阔天空,再探再报。

果然路边又现一长排野艾蒿,一米多高,秆粗叶厚,像踽踽独行的一段藩篱,像桀骜不驯的宣告。但恐艾绒也不敢摘,都是从药底突围的。艾秆间小心翼翼攀着一枝地瓜瓢秧,底下怯怯躲着矮小的马唐草。有块田埂活着一排茵陈蒿,茕茕孑立,像谁忘了收,刻意戳在那儿。有块地边孤零零一丛山槐,一串串黄白色蝶形花蹲着马蜂细腰蜂,其根茎叶花熬水,能杀死蚜虫、菜青虫、红蜘蛛,含苦参碱,可造生物农药,前些年一窝蜂刨,快绝种了。有块地头独剩一墩水稗草,几十条草茎怒长,竭力肥硕,向上、向四周纵横,缀满泪珠。

我被那种拼尽力气、野蛮生长的状态惊住了。一步之差落草为寇,就是多余,废物,愈顽强愈令人厌恶,被戴上恶性标签,重点清除。有一棵逃逸就是一万粒,这是人们不想让一棵草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有孔隙就会漏出光。我像撸猫一样抚慰、赞美它们,不至把对人的刻骨仇恨写入基因。但我分明感觉到警惕意味,枝叶微动,收敛、变色、气味散淡。或把我当成毒药赐予者,忆起伙伴们惊叫着委顿,自己从废墟上颤巍巍站起,仍是眼中钉,不敢标榜活着,怕地主来一锄头,或骂骂咧咧薅掉,因而愈加谨慎,愈加放纵狂野的心灵,像产生抗药性的虫子歇斯底里疯长,呼朋唤友成堆成阵。人类始祖也是经历几次大灭绝时代,从巨大节肢动物爪间逃出来,又战战兢兢穿梭于大型肉食动物的牙齿,坐上食物链顶端蓬勃繁衍。若人性堕落,大自然仍保有收割权利,是故人类根植内心的野性未敢失去。

野草是观照,是唤醒,它的颤抖和顽强让人类看到从前,并反思生存智慧。我不能虚构杂草的苦痛,也不会漠视昆虫黯然离场,我谦卑的眼睛看见一部杂草界的“新儿女英雄传”。这沉默而悲情的一小行,已不能称为杂草,倒像遭遇九死一生的人。

地头扔着几瓶农药。有耕种世家,代代男丁繁盛,纯靠种地卖玉米风光结婚,欲推进添丁大业,但耕耘多年不孕育。没遗传缺陷,没受伤,不酗酒。

粗略查,我发现硝磺草酮类其毒理就是抑制生育酚等生物合成。说明书大字标注“低毒”,小字注“每季最多使用一次”。多打二次三次,累积下来就堪忧了。阿根廷医生研究,乡村男性集体出现生育障碍,确认雌二醇增加、睾酮减少,农药毒素进入身体导致了内分泌系统紊乱。

与药掰腕子,草虫完败,抑或越战越勇。“那些杀不死你的,终将使你变得更强壮。”而可怕的征服欲会在破坏力上越走越远。

农药控制的大地,无草虫争抢,庄稼也会越待越懒,越吃越馋,不上化肥不上粮,肥越多越招虫,越加量打药,地越来越薄,接着狠命上化肥,人、粮、农药、草虫关系日趋尖锐。暗藏焦虑、噩梦、颓废品性,缔造丰收也滞留了隐患。

我们离物理清除杂草的时光还有多远?

杂草与锄头较量,你退我进,胜者丰收,败者有反攻的机会。四千年“锄”字变成了“除”,铁木组合变成了化合物,草芥跌下深渊,拉锯战变成了灭绝战。若除草剂突然撤退,杂草是否全员复活?

二姐家地停药,一遍没耪完,先耪过的又抛荒了。我摩拳擦掌要帮忙大锄一场,顺便挖点野菜吃,到地一看心冰凉。

没有一棵禾本科杂草!显然农药有持续毒性,土壤深受其害。

春风吹又生的,是灰灰菜(藜)专场。正常叶片灰绿,附着薄粉,味道鲜美滑嫩。孔子困于陈、蔡之间断炊,就拿灰灰菜熬汤。多吃会腹泻,但孔子一行吃了七天,并没见记载吃坏肚子,想必没饿得这么夸张,或搭配别的野菜。

二姐家地里的灰灰菜似乎变异了,黑绿交杂,黯淡无光无粉,像湿雨天成堆蹲在墙角的蟾蜍。另一家停药大田,灰灰菜层层叠叠,像虫子疯狂孵化,汩汩滔滔翻涌,苗被欺死,把主人气笑了。

灰灰菜生长力野蛮。韧性极强,小整不死,大薅不动,扯不断,毒药下最先挺过来。老房空了一年,灰灰菜小树林般蹿房越脊。而大旱时一拃高就开花打籽。

复活者还有少量刺菜(小蓟),幼时好比刚出生的刺猬毛软叶亮,迎风变硬,愈旱愈硬。每片叶都是一把尖耙子,小矮人可拔来当锯,伐草盖茅屋过日子了。被一株草所伤,另一枝来救命,呈现恶也发慈悲,正是好童话的底版。

苣荬菜蹿根又结籽,如今却一芽也无。过去整个梁坡成窝成片,春天人吃,夏天猪吃,秋天割地后,新生苣荬菜又可吃,薄瘦见筋,微苦干香。一年到头着急上火的事不少,全凭野菜解毒,猪吃了也败火。但庄稼一深,有爱“小”的人偷掰棒子藏筐里,地主也烦恼,嗷嗷骂一圈不顶用,请教“出马仙”。搬大铁锅置地边,采一筐菜大火大油爆炒,念咒,令其快搬家,否则挖出它祖宗八辈都煎了,那躁动的苣荬菜忽然绝迹了。

我初也深信,若能吓走杂草得省多少工夫。但真没这等法术。多半还是打药了,那时没普及,怕断了家家猪食菜谱遭骂,故拿咒语掩饰。深陷其中的不只杂草……

不加选择的除草剂如同拖网船。草衍生的生动词汇和场景,被野蛮地吞噬了。

薅苗,比“间”字丰富。苗厚草多,按间距薅小留大,同时薅草。牛筋草一拽就断,鸡爪草抓住地面铺展,揪不起来,水稗草宽扁,马唐草梗歪,虎尾草像小刷子。小学生就得学明白,起大早支援薅苗。有时图快会薅错谷苗,赶忙和杂草混在一起,但村主任扛着锄头恰站在背后了。其实他盯着妇人们,唠着家长里短动不了窝,且在垄间蛄蛹。午后四点放学也必上山,夕照毒辣,刺菜刺出血道道,汗水一泡煞疼。有人挎着军用水壶带水,倒两勺醋加几粒糖精,酸酸甜甜,大家哄冲上去尝光了,不恼反一脸荣耀。薅完最后一垄,人群快活起来,男生摔跤、撞拐、倒地大笑,没事,青苗不怕踩。

我享受一个“薅”字的全部历程。一把一把薅很过瘾,薅清楚一棵苗,有拯救一个人的快感,整块大地都薅清亮了。

耪地,耪垄背草,耪前人脚印,推土扶根。快手开锄,其他人像一队大雁展开,一块地像云朵缓缓挪过去了。

苗肥,苗名词动用,给苗施肥。一苗一坑一把肥,踢土掩埋。有“蛆包烂虾”者着急,一把化肥扔一溜坑一脚踢过去匆匆跑了,抓了现行,回去这个批。你糊弄地,地加倍糊弄你,棒子长大瞎,谷子长秕子。纠正错误苗头也是轰轰烈烈的。

后来帮哥家苗肥,沿苗根两三厘米处一把把扔过去,不刨坑、不埋土、不蹚地,走人。

如此简化,目瞪口呆。露珠般的词汇成批段丧失,断了乡村伦理记忆。当然那些词代表落后的耕作方式,不用是生活向好。闲置的农具有博物馆收藏,老下的语言归哪?

珍稀性一旦显露,就有人尝试打捞碎在草叶上的月亮。

北梁有块谷子地有苣荬菜,从未打药不上化肥。羊粪为底肥,追肥则炮制有机肥。买猪油、肥肉、羊油等动物性脂肪下脚料,高压锅熬煮成汤,运到地边挖深坑与黄土搅拌,反复多次,若招虫,以灯诱杀,月后肥成,撒地大啖。

去,没菜当踏青。到梁根儿,见一家子正补种一块地,小儿牵牛,父亲扶犁点种,母亲后面拉砘子,春色安和,一出小景,地老天荒。到梁上大田,谷苗、杂草、苣荬菜,新芽交错,堆堆簇簇,还挖出两段粉红蚯蚓。那腥鲜的土味,我挥着铲子快活奔跑。

一块干净的地就是呼吸的气孔,薅苗、锄草那些锈迹斑斑的词再次匍匐大地,重新擦亮谷物。活得安生,粒粒珍贵,花杂草长,生出信心,也还原了生活。再进步的社会依然会在山野保留那么一角,牛与犁铧活动着,延续上古人类的记忆。

语言有根,因而永生。山顶吹风,忽然澄澈。

在大田里踯躅,心思就被庄稼裹挟,到山颠就钻出牛角尖了。云山苍茫,旷野辽阔,虫鸟的生活足够安置,要让它们信赖,与人同在一个自然界,彼此互助。杂芜是单一的解药,多样性是大地的解药,哪个物种被淘汰都是自然的缺损,必须要种下什么了。

“种风的人,收获的是风暴。”肖洛霍夫说。就种良心。良心一旦有了重量,就能撬动时间的秩序,野性跌宕,信念丛生。

不久再登山,一片蛇葡萄藤累累的橙色浆果大声疾呼,我踏过陡坡去摘,意外对视到一只大昆虫,棕绿身子骨拖着大肚瓜,尾巴支着尖尖的产卵器,正是以为绝迹的山驴驹子。

(绿窗,承德护理职业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绿窗人静》《击壤书》《被群鸟诱惑的春天》《城垛上的花魂》等4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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