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作者: 余同友

一辆锃亮的跑车驶向门卫岗亭,自动识别系统认出了那是业主的车辆,便缓缓抬起了电动栏杆,车子呜呜地吼着快速向地下车库滑去,岗亭边站立的那个门卫,从车一到门口开始,便双脚并拢,挺胸,收腹,一个标准的立正,右手掌抬到耳朵上方,注目,敬礼,这一套做得行云流水,又有点煞有介事——其实那车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我看得暗自发笑,正要抬脚闯过岗亭往小区里面走,不料,那门卫中止了意犹未尽的立正姿势,连忙挥手示意,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只有业主才能进,或者业主打电话通知了他才能放外人进。他停了停,又补充说明,我不是业主啊,所以你也不能进来。

我哭笑不得,咬着嘴唇说,二叔啊,你这么认真哪。

那是当然,二叔说着,又有意无意地挺直了腰身,做一行得像一行嘛。

我只好退到门岗外边那一块巨大的石头前,这石头采自大别山区,是一种当地特有的花石,石头表面上布满了各种花纹,像一幅山水图,那山水间,凿了三个行楷大字“桃花源”,每个字都描了浓浓的金色。

二叔追了过来,他脸色红润,理了个板寸头,他本来就方头大耳,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再加一身笔挺的保安制服,让他看起来像影视剧里的超级正面人物,而穿着运动衫的我,上衣皱,裤子也皱,整个人瘦小又干巴,不用照镜子,我都能想象得出来自己獐头鼠目一副反面角色的样子,特别是在二叔的比照之下。

二叔的状态让我彻底放心了,大半年前,他刚来到罗城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他脸色灰暗,双手干枯,头发散漫地遮住了额头,他软塌塌地蹲在我家小客厅里,不住地叹气。

二叔本来在乡下日子过得不赖,他开小四轮,在村子里帮人拉货,拉砖头,拉粮食,拉化肥,大钱没有,小钱却不断。但前年的时候,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小兵,在省城出事了。小兵高中毕业就到省城打工,七转八转就转到了一家网络科技公司上班,二叔也不知道那公司是搞什么的,只知道小兵好像很满意那工作,他的工作就是趴在电脑前敲键盘,穿西装打领带,一个月能挣一两万,很快就买了车,准备再攒攒就在县城买套房。直到出事了,二叔才知道,那是家网络平台赌博公司,被抓了后,小兵挣的钱全都退赃了,车子也贱卖了,为了减刑,家里请律师打官司,又花了一大笔钱。二叔还没从这场打击中缓过来,自己跟着又出事了,他开着小四轮,刹车突然失灵,开到了自己家门口的沟坎下去了,车翻了,他的左腿的膝盖骨也碎了,虽然在医院换了个塑料的,走路是能走路,却再也干不了重活儿了。

二叔的神气从身体里抽走了,他说他不想再在瓦庄待了,赚不了钱不说,关键是受不了邻居们看他的眼光,他想在罗城找个事做做。他蹲坐我家客厅里的时候,我想了好半天,才终于想到,也许可以找老朱问问。老朱是我同事,他是个热心人,同样是罗城郊区小学的一位普通老师,可他的能耐就是比我大。他听了我的诉求,说,你等等。我以为要等很久,便去拉二叔,让他坐到沙发上,喝口水。二叔不干,他执着地蹲坐在客厅中央,平均每隔五分钟就长叹一口气。我突然意识到,我要是不能给他在罗城找一个差事,他可能就要在我家生根了。这让我有点恐慌。好在,不一会儿,老朱就打电话来了,他说,让你二叔到桃花源去吧。

我以为老朱是在开玩笑,可现在我哪有心情开玩笑啊,我说,我的小老子,别扯什么桃花源了,你以为你是陶渊明哪。

老朱说,扯什么呢,桃花源,罗城最好的楼盘之一,到那里当保安,那可是最牛逼的保安。

二叔一到桃花源就喜欢上了这地方,也喜欢上了这份工作。上班当天晚上,他就打电话对我说,这世界上还真有桃花源,你看那小区,户数也不多,拢共八十多户,绝大多数是别墅,几幢是单元楼,建得错落有致,我在百度上搜索了《桃花源记》,原来初中学过的,后来忘记了,但一搜索我就记起来了,这里那可不就是课文里面说的那样么,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小区里有那么多的竹子、大树,有一条人工水渠横穿全境,特别是种了好多桃树,据说将世界上几十种不同品种的桃树都种了,这些桃树开的花,虽说都叫桃花,可长得不一样,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粉,有的浓,有的香,有的野,哎呀,啧啧……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地方称得起是桃花源,那么这里就是桃花源。最后,只有初中文化的二叔说出了这句异常经典和文艺的话,在他的描述中,我仿佛也走进了一千多年前年魏晋的那个桃花源里了。二叔的状态好,我也挺开心的。因为桃花源小区和我们家离得较远,我也就很长时间没有去看他,但电话还是常打的,每次在电话里,二叔都要细细地向我报告他遇到的一些新鲜事。

桃花源不大,只开设了两个进出的门,一个是正门,一个是后门,分别设一门岗,每个门岗设四个保安,四个保安中,三个人三班倒,另外一个呢,则是在小区内分片巡逻,两个岗亭的人一个月一轮换。

二叔在岗亭值班时,不像别的保安,只会机械地按控出入门岗的门禁,其他时间就是刷手机看抖音,二叔是真用心,始终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他观察得特别仔细,这一户住户(按照物业的说法是业主)是几口人住,这家的人是干什么的,他们住进来几年了,结合从物业那里得来的资料,以及与进出的业主们搭话,还有代他们收取快递等等,再结合自己的观察与猜测,几个月下来,二叔对桃花源里的业主们的情况基本了解清楚了,包括他们的个人爱好、生活习惯、经济状况等,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给他的工作带来了不少好处。

比如,二叔知道西边第三幢别墅的那老两口儿,男人姓鲁,女人姓陈,他们的儿子在国外,是搞智能机器人研究的,薪水高得怕人,他们这别墅就是儿子买给他们住的。这俩老人以前是罗城市通机厂的工人,一直住在逼窄的厂区宿舍里,猛一下住进这高档别墅区,还有些不适应,他们劳动惯了的双手有些技痒难忍,时时想着将院子里的树砍倒几棵,将花草铲除一片,圈一块地方,养几只鸡,种一畦菜。物业公司经理很早就对二叔他们这些保安强调过,不允许业主随便改动小区内的现有绿化,禁止一切违建乱建。二叔于是就时时注意着这老两口儿的动向,有几次,他们都从屋子里扛出了锄头,在树木的掩护下,准备偷偷刨出一畦地来,结果总是还没开始,就被从天而降的二叔及时制止了。为此,二叔受到了物业经理的口头表扬。

不过,二叔关注最多的,是老毕。二叔经常说一句颇有哲学意味的话:天下走了一遭,锅都是仰着烧。也就是说,不管在什么地方,瓦庄也好,罗城的桃花源也好,人和人都是差不多的。二叔认为自己是一个优秀的侦察兵,什么人家的什么情况,想要瞒过他的火眼金睛是不太可能的。但二叔对老毕的判断经常出现失误,甚至出现严重的误判。因为这个老毕,离二叔的生活经验实在太远了。

老毕看起来年龄应该和二叔差不多,五十多岁吧,但作派却像是二十多岁,留一头长发,拖到了脖颈,很苗条的一个人,却总戴一顶宽檐帽,帽子的颜色经常换,穿件肥大的花衬衫,那花色也是一天一变,鞋子呢,也是夸张的绿色,黄色,甚至红色,因此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用一盒彩笔拼起来的。这也就算了,二叔懂得,城里人嘛,再说了,这个老毕是半年前从国外回来定居的,二叔就更理解了。但让二叔疑惑的是老毕的日常生活,老毕住的不是别墅,是单元楼的一楼,还带个花园小院子,房子面积也不小,有一百五十多平,却只住了老毕一个人,这么个老单身狗,在这个高档小区里实属罕见。更让二叔想不通的是,这个老毕呢,整天也不工作,他经常早上起来就跑步,到旁边的公园绿道上跑,跑了一身汗回来,就待在家里再不出门。偶尔他也出去,但都是晚上很晚了,多在凌晨回来。有天深夜,两三点了,老毕又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二叔忍不住问他,您这是从哪里来啊?老毕瞄了眼二叔,不说话,二叔又问了句,老毕这才不情愿地说,喝酒。他说话的时候嗓子里像是放了一块石子,咕噜噜听不清楚,看神情是不想让二叔去打听他的事情。

可是一个男人怎么能不工作呢?二叔看着老毕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替他着急。这个老毕,没有工作,没有老伴儿,也没有子女,那他是靠什么生活呢?

二叔觉得自己没有搞清楚老毕的底细,这是一个桃花源哨兵的失职失责,他决定要主动出击,尽管老毕每次都有点不愿意搭理自己,但为了哨卡的安全,为了哨兵的荣誉,自己就只好委屈点儿啦。每次老毕进出小区,二叔都要抓住一切机会旁敲侧击一番,试图从中发现一些有用的信息。

但老毕不理会二叔的含沙射影,他听不出或装着听不出二叔话里有话,也从不正面回答二叔的问题。终于有一天,二叔决定单刀直入了。他问老毕,毕老师,您好自在啊,您这天天也不用上班?您的生活靠什么呢?

刚跑完步,一身汗淋淋的老毕笑着说,我有公司啊,不过我不大去管的,生活来源嘛,他眨眨眼睛说,我生活就靠坑蒙拐骗啊。

二叔知道老毕在调侃自己,但他还是从老毕的话中找到有用的信息,便急忙问,啊,毕,毕,毕总,你公司在哪里啊,是经营什么的呀?

老毕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说,欢迎光临。就喘着气跑回家去了。

二叔研究了那张名片,公司名称是“万物皆可彩种子公司”。二叔弄不懂那是个什么公司,看名字倒是挺像个骗子公司,莫不是和儿子小兵先前工作的公司是一样的性质?他看了看名片上标注的地址,趁一个休息日去打探了一番。

公司的位置很好找,就在东门步行街上,一间很小的门脸儿,没有货架,只有一个女的,孤独地坐在一张小办公桌前,呆呆地望着街上的行人。

二叔问,你们这里是卖什么的呀?

那女人指指墙上的招贴画说,彩色种子呀。

二叔这才注意到墙上的广告,看了一遍,他总算弄明白了,原来,老毕的公司卖的是各种有颜色的植物种子,他们用了一种科技手段,能将植物的种子变颜色,就拿玉米来说,可以种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来。

那这个能吃吗?二叔问。

那女人看了二叔一眼便吃吃地笑,好看的都不好吃哟,我们这里卖的都是给人种着玩的。

二叔不禁替老毕担忧,这玩意儿能挣钱吗?谁没事种不能吃的彩色玉米呢?他看看那个坐店的女人,又问,你们老板也不来上班啊?

女人说,老板忙着呢。

二叔听了这话,差点要说出真相,老毕从来就没忙过,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看着冷清的店面,摇摇头,准备离开时,他又问了句,老板娘呢,你店里的老板娘呢?

女人愣了一下,说,我们老板还没有老板娘呢。

二叔忽然明白了,看这样子,这个老毕开店是假,谈恋爱是真哪,估计过不久,这个年轻的女人就会成老板娘了。剧情应该就是这么个剧情,这样想着,二叔满意地回到了桃花源。

二叔再见到老毕时,就会和他说说他的公司,毕总,我去看你的公司了,彩色玉米怪好看的,二叔说着,又补了一句,那位女店员人也怪好的。

老毕却没什么反应,就是浅浅笑笑,一扭头跑走了。

二叔想,也许,过不了几天,老毕就会将那个店里的女人带到桃花源了,不知那个女人会不会认出自己。但二叔的估计又大大错了,老毕根本就没带任何女人进桃花源,有一天,却带了一个奇怪的男人进来。

这个人是个男人,但差一点让二叔将他认作女人。这个人也是一头长发,却扎成了两条小辫子,披在头两边,脸上架了一副大墨镜,嘴唇上似乎还涂了口红,着装风格和老毕一样,色彩丰富,拼搭在一起,配上他那喜欢扭动的腰肢,宛如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菜花蛇。就这么个恶心的人,老毕却好像和他关系非常好,好得超出了某种范畴,他们俩勾肩搭背,共同看着一块手机屏幕,讨论着什么,旁若无人地走进了美丽的桃花源。

二叔想找个理由,将这条大花蛇拦在桃花源之外,但他一下子找不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游进了桃花源的夜色里,那一晚,二叔一夜没合眼,他死死盯着老毕家的灯光。老毕家的灯光一直亮着,亮了一夜,而且,那条大花蛇是在老毕家过夜的,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半,他才拖着慵懒的步子游出了桃花源。

二叔想了好久,他突然敞亮了,不禁在心底里骂出了一句粗话,原来,这老毕就是传说中的同志啊,一定是的,看他那打扮,再看看他和那条大花蛇,那么亲热,还一起过夜,呸,呸,恶心!

二叔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再也不搭理老毕了,看见老毕就当看见了空气,他觉得,老毕是桃花源的败类,他一个人破坏了桃花源的祥和与美丽,但二叔又没有办法去驱赶他,只有当他这个人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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