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河旧事三题
作者: 相裕亭压台
也是朋友介绍来的,说是盐业行里有位小业主画画得不错,手头已经画了一些了,想请郝逸之郝先生费费神,帮忙给指点指点。
郝先生碍于朋友的情面,说:“行呀,行呀!”
过了几天,那位朋友真的就领上那位小业主来了。进门,对方提了烟酒糖茶四色礼盒,俨然一副拜师学艺的样子。同时,对方也带来了一些他前期的画作。郝先生展开来看了两幅,点头说:“不错,不错!”
其实,对方那些草画在郝先生眼里,哪能称得上是不错,顶上天,也就是个人喜好,涂鸦罢了。
不过,那人倒是挺虔诚的,一口一个郝老师地叫着。他站在郝先生跟前,一直是手足无措的样子,脸上还不时地堆着拘谨的微笑。
郝先生从那人的穿戴与长相上看,对方经销盐的买卖应该是做得不错的,左手中指上的那枚“黄箍子”(金戒指),足有女人家的顶针那样宽大。再者,那男人才三十几岁,衣衫下的“锅肚”都已经吃出来了。想必,他近几年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初次相见,因为中间“搭桥”的朋友急着要去办理别的什么事情,学画的那人与郝先生没说上几句话,也就一起告辞了。
事后,那人主动邀请郝先生到附近一家酒楼去坐坐。
郝先生说:“不用,不用,你好好画画就行了!”
在郝先生看来,但凡找上门来跟他学画的人,都是奔着画画来的,无需多余的客套。他们只要把笔下的画画好了,比请他吃猴头、燕窝都令他高兴。
郝先生的名头摆在那儿,见天想请他吃饭、谋他画作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他能推辞的,尽量都婉言推辞了。
郝先生是盐区这边土生土长的画家。年轻的时候,他想天想地的做过许多事情。有一段时间,他也曾跟着人家,依托本地的盐田,倒腾过一阵盐的买卖。后来受小学同窗沈达霖的影响,想往仕途上靠,最终还是沉下心来画画了。当然,这其中,那位在京城为官的同窗沈达霖帮了他一把,协助他在天津卫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画店。那段时期,津门一带,包括京城里的达官显贵,知道邮传部的侍郎沈达霖喜欢他郝逸之的画,都不惜重金,前来购买。后来,沈达霖客死于天津卫的法租界,郝逸之也就知趣地回到盐区来了。
盐区人包容着郝先生,同时也认可他笔下那些“盐河小渔船”的画。曾有那么一段时期,盐区这边许多官宦人家,包括盐河两岸的茶肆,酒楼,以及盐区的沈家、谢家、吴家等几家高门大户,都挂着他郝先生的画。盐业行里的那位小业主,就是选在那个时候,登门拜见郝先生的。
怎么说郝先生还是个文人,他身上的文雅之气没有丢。即便后来他答应了对方的邀约,也没有忘记让人家节省一点,一再提醒对方:“你找个小地方,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就可以了。”目的,还是不想让对方过于破费了。
可真到了郝先生前去赴约的那天傍晚,他想到前几日那人登门时所带的礼物过于厚重,随手在画案上摸过一盒印泥,想在酒桌上当作礼物回敬给对方。
那印泥,是郝先生自己用陈年的蓖麻油、松子、艾草绒、朱砂等糅合碾制的,比那人扣在宣纸上的“红印子”强多了。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讲,对方想学画,郝先生回敬他一盒印泥,这也是对他的鞭策与鼓励。郝先生甚至想到,酒桌上他还可以向对方传授一些画画方面的技巧。譬如构图中的留白,以及笔墨浓淡的应用。所以,郝先生在对方为他安排酒局时,顺口示意了一句,说:“酒桌上的人不要太多。”
郝先生想利用酒桌上的时机,与对方好好说说画画的事儿,也不枉人家专门请了他一场。酒场嘛,两三个人,可以谈事儿,上至八九个人,那就是喝酒、闹酒了。
可对方觉得郝先生的身份不一般,应该找一个有身份的人来与他对等作陪。否则,对郝先生也显得不够尊重。
那么,请谁呢?请什么人来能压得住当晚酒宴的台面儿呢?思来想去,那位“高徒”想到了盐政司的潘向余潘课长(科长)。
潘课长是盐区盐业行里的老大,他手中掌管着销盐走盐的“盐引”(盐票)。学画的那位小业主,每过一段时间,都要从他手中讨得一些“盐引”,方能购得官方白花花的海盐。此番,请潘课长来作陪,一则是他的身份在那儿,可以与郝先生平起平坐;再者,还可以通过酒场,加深一下他与潘课长业务上的情感。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请他来支撑门面,给郝先生脸上好看的同时,也可以让郝先生了解一下他与盐政司里上层长官的关系。另外,那位小业主还邀约了几位盐业界的同行,也都是平时围候在潘向余身边讨“盐引”的大小业主们。这里面,无非是他平时吃了人家的酒席,借这个机会再返请人家一场。当然,这样的场合,还可以抬升他自己在同行当中的地位,长长自己的脸面呢。
郝先生不知道对方是怎样安排的,他只是掐着相约的日期,踩着点儿赶到对方说给他的那家酒楼。
进门一看,一屋子人正围在酒桌旁边的一张小方桌上打牌。学画的那位业主见到郝先生推门进来了,下意识地把手中的牌举起来,连声叫着:“郝老师,郝老师,你过来打把牌!”
郝先生连连摆手,一面解释说:“你们打,我不擅长那个。”
对方见郝先生不入牌局,便把手中的牌转给旁边一位相眼的(观牌者),就手推开跟前两三把挡着他道儿的座椅,走到郝先生跟前,说:“潘课长马上过来!”并说,等潘课长一到就开席。
郝先生嘴上说好好好,心里边却在思量,今天这饭局,怎么还请到了潘课长呢?敢情对方不是为着画画来的。郝先生甚至想,早知道这样,他可能就改变主意了。当然,那种想法,只是在郝先生的心中一闪,很快也就过去了。饭局嘛,什么人做东,请到什么人,那都是东家的事情。这个道理,郝先生还是懂得的。
还好,时候不大,潘课长来了。潘课长事先可能知道当晚要请的贵宾是画家郝逸之。一见面,打老远就把手伸过来了。郝先生之前与潘课长打过交道,准确地说,是潘课长向郝先生讨过画。所以,此番两个人见面,显得可亲热呢。
潘课长一面与郝先生寒暄,一面介绍他身边带过来的两位随从,说:“这是我们课里的两位笔杆子!”言下之意,他们与郝逸之一样,都是文化人,甚至可以理解为,那两位文化人正好与郝逸之有共同语言,可以聊得来。其实,他们是盐政司里写公文、记账本的,与他一个画画的,风马牛不相及呢。
但郝逸之还是满脸堆笑,与大伙儿一一握手言欢。
回头,酒桌上落座时,潘课长很自然地站在主陪的位置上,他拉开了座椅,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礼节性地示意郝逸之,说:“老郝,你过来呀!”
郝先生连连拱手,说:“岂敢!岂敢!”他示意潘课长:“你请!你请!”
潘课长也就没有再推辞。
酒宴开始以后,大家相互介绍,郝先生还真是被大伙儿捧为当天晚上的座上宾,尤其是说到郝先生是大画家时,大家都投来敬仰的目光,再联系到他们业界内的那位同行,也就是当晚请酒的那位“高徒”,将要跟着郝先生学画,都说他遇上高人了。
那一刻,郝先生的脸上,真像是贴了金一样,笑容可掬,闪闪发光。
然而,两杯酒下肚以后,大家的话题,或者说是注意力,不经意间都转向了那位掌管“盐引”的潘向余潘课长身上。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潘课长敬酒。以至于饭局中场时,郝先生起身去了趟厕所,离席有大半天,大伙儿竟然没有察觉到他不在酒桌上。
是夜,曲终人散,郝先生独自走到家门口的水塘那儿,忽而摸到衣兜里装有一个硬物儿,那是准备送给他那位“高徒”的印泥。略带醉态的郝先生捏在手上把玩片刻,忽而,胳膊一抬,当作石子瓦片一样,“唰”的一下,给“嘣嘣嘣”地撇进月光盈盈的水塘里了。
断情
富贵是个养路工。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他分管的那一段沿着海岸线延伸过来的沙塘路养护好。海边的人拉大柴、拖海贝、运石料,稍不留神就会把车上的货物散落到路面上。那样的时候,富贵就要及时清除掉;再者,海潮异常涌来时冲垮了路基,或是暴雨过后路面上汪了水,他要弄些石料与黄沙土来修整。天气晴好时,他还会舞弄一把橡胶皮镶牙口的木爬犁,把滑到马路边沿上的黄沙,“稀唰稀唰”地推到马路中间的跑车道上去。
富贵弯下腰来,舞弄他手中那把“猪八戒式”的橡胶皮爬犁时,如同人们在打谷场上翻弄稻谷、麦粒一样。看到有颗粒大一些的石子儿,他要捡起来扔到路边水沟里去,或是直接用那爬犁角“剜”起来,甩到一边。
公路边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小堆黄沙土,尖尖圆圆地堆在那儿,都是富贵平时预备好了,专门用来铺垫路面的。
富贵养护的那段路面,前后有三四公里长。他每天要在那段路上来回走三四趟。往往是,去的时候走马路那边,回来的时候走马路这边。看到哪个地方不平整,他就会停下来,铲一些黄沙土来铺垫一下,以备后面的车辆过来了,能够平稳地通过。
这条公路,是汾水(今日岚山)到新浦的。其实,更应该说它是从青岛延伸过来的,或者说路的两端还延伸到很遥远的地方呢。但富贵不知道那些。富贵只知道,每天清晨会有一辆绿头白腚的破旧客车,从汾水那边“哈啦哈啦”地开过来,开到盐区小码头停一下,然后,鸣一声喇叭,扬起一片尘土,便很高傲的样子,头都不回地奔新浦方向去了。
早年间,这条公路是小日本用来跑车的。日本投降以后,地方上沿用了日本人用过的公路,并在沿路各村招募养路工。富贵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招去做养路工的。
当时,村里的干部找到富贵时,并没有直接跟他说叫他去做养路工,而是拐了一个弯子,问他:“富贵,你想不想去住瓦房?”
富贵吓了一跳,认为要送他去“坐局子”呢。
刚解放那会儿,盐区这边草房子多、瓦房少,谁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被送去“坐局”了,人们往往会变相地说某某某去住瓦房了。富贵呢,想了想自己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情呀,他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着村里干部,问:“嘛?”
村里的干部知道富贵想到了“坐局子”那一层,这才笑了一下,跟他说养护公路的事情。
富贵一下子就明白了,人家要派他去养护公路呢。当年,每隔一段距离,小日本就在路边盖两间青砖红瓦的小房子,专门提供给那些看管公路的人居住。眼下,那房子还在。富贵去养护公路的同时,自然也要把那房屋接管过来。
现在想来,富贵当初去养护公路的时间,大致应该是在1948年前后。
当时,苏北、鲁东南一带已经解放了。上级正在招募各类有专长、有文化的人才。其中就有养路工。当然,养路工算不上什么人才,只要身体好,懂得爱护公共财产。具体一点说,能够把自己分管的那段公路养护好就行。
当时的养路工不是什么好职业。甚至有人认为那是个吃灰尘的行当。每天守在马路边,车辆“呜”的一声开过去,扬起一团灰尘,如同渔夫们在河沟里捕捉鱼虾时撒开的旋网子,瞬间就把路两边的行人给罩住了,可脏的!
再者,富贵刚被派去做养路工时,村上只给他一点有限的生活补贴,仅够他一个人开销。好在富贵是个光棍汉,他不在乎那些。只要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了。可后来,养路工被上面收编了,统一吃上了国家的统销粮,富贵他们那个职业,变成了人们羡慕的行当。只可惜,那个时候,富贵快五十岁了,他已经过了大姑娘小媳妇爱慕的年纪。
其间,有人跟他开玩笑,说:“这下,富贵可以娶个老婆喽!”
富贵笑,富贵觉得眼前的好事儿来得太晚了。若是早二十年,或者说早十年,他或许真的能娶个黄花大姑娘呢。眼下,黄土都埋到脖子了,他哪里还有那样花花道道的心思。富贵倒是觉得,以后,他每月领到工资后,该接济一下二弟他们一家子了。
富贵的二弟身体不是太好。他闯过东北,在东北那白山黑水的地方折腾了几年,把自个儿的身体给糟蹋坏了。
早年间,盐区这边好多男人在家吃不上饭,或者是讨不上老婆时,就到东北去闯荡几年。赶到某一年春节前回来时,头上戴顶三面狍子皮的坦克帽,肩上披一件双排扣的毛领子短大衣,便会撩得前后村里的大姑娘们心里毛毛的。
富贵的二弟就是那样讨上老婆的。只可惜,富贵的二弟没有与他媳妇过上几年好日月。
富贵的二弟是个病秧子,整天就像只小瘟鸡似的蔫头搭脑的没有精神。现在想来,他那毛病应该是糖尿病。你想嘛,他一个大男人,不头疼,也不发烧,就是浑身上下没有力气。就那,他还折腾了十几年,直至把他女人拖累到没有姿色了,他也撒手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