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游

作者: 祁小鹿

收音机里开始播放藏语歌曲。宋池听不懂,却被清晰的节奏和热烈的气氛所感染。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像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游客,浅薄又真诚。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瞬间抵在眼睛上,在混沌间摸索半天,他找出墨镜戴上,虚晃的视野才慢慢变得清楚。视线向前移动,草原与天空之间的分界线突然变粗,变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剑,坚硬地刺向缝隙处。那是青海湖。它随着大巴的行驶越变越宽,直到像天空的倒影,再无边际。他想叫醒郑敏,一起见证这蔚蓝奇迹的诞生,手伸出去的霎那,迟疑了。这个饱受失眠折磨的女人,经常靠旧武侠剧度过漫长的夜晚。此刻短暂的睡眠,消失了也许就不会再来。

他拉上窗帘,把墨镜摘下来放回原处。车内的收音机已经关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歪靠到后背上,腰间一阵酸痛,把外套卷成疙瘩垫在背后,并没有舒缓多少,心理上却得到一些安慰。他很清楚选择大巴的理由:路途险峻复杂,有不计其数的隧道,他在市区引以为傲的车技到这里毫无用武之地。他闭上眼睛,明晃晃的光影附在他的眼帘内部。光影越来越宽,渐渐变淡。他进入了睡眠。再一次醒来时,大巴车已经过了青海湖。

摆脱了山的围困,远处小镇的轮廓浮现在眼前。“黑马河到了,有没有下车的?”司机转过头大声问。“有!”宋池赶紧回答。司机快速地在车里扫描一圈,看到宋池高出来的头,在眼神交融的刹那,又转过头继续开车。郑敏开始收拾东西。

宋池下车等了好久,郑敏才背着包提着塑料袋下来。她还没站稳,大巴就开动起来,扬长而去。郑敏看了一眼宋池,眼神里有微小的歉意,但更多是无法掩饰的倦意。他不说话,转身就走。郑敏跟在他后面,不情愿地迈开步子。

“现在去哪里?”她在后面问,气喘吁吁的样子让宋池感到厌烦。

“就这里。”

“咱们不是要去布哈镇吗?”

“没车你走着去?”

“所以我才问你。”

“等布哈镇那边的人派车过来接,我早就对你说了。”

郑敏不再说话,和他保持着原来的距离,有时注意到距离拉大了,再加快步伐。说实话,她有点儿后悔跟着他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也许他只是随口一问,而自己却没有听出敷衍的语气。他当时只是在汇报近几天的行程,远离西宁,去布哈镇采访几天前在雪灾中表现英勇的镇长。英勇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多了几分力量,让她想到刚恋爱时他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他看到她点头,愣了一下,似乎还要说点儿别的什么,也许想交代一下关于花草的侍养方法。他养有十几盆脆弱的含羞草,平时很费心血侍弄。他脑子瞬间短路,想了半天说,那就一起走吧。她有些激动,很快就收拾好晚饭后的残余。回到客厅时,他还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她怀着隐匿的快乐坐到旁边,打开电视,继续看《笑傲江湖》。

小镇并不大,站在这头很轻易看见那头具有标志性的三层白色小楼。小楼装饰简洁,富有民族风情,是近来刚修的宾馆。楼前的黑色公路像一条传送带,大巴还没有从那上面消失。一个头上包裹严实的年轻男人,蹲在汽修店门前修自行车,门边放着鼓胀行李包和边缘光滑的安全帽。郑敏以前也有骑自行车四处晃悠的幻想,现在没有了,但看到骑手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地多看一眼。汽修店往前是一家川菜馆,店面和内部装修与西宁那些店无异,在这里却显得十分突兀。

郑敏并不饿,刚才坐在车里,她吃了随身带的两根香蕉——香蕉皮还在她的袋子里。她知道宋池不喜欢在车上吃东西,也不喜欢她吃,但她觉得吃东西可以缓解行车带来的疲倦和无聊。

走进店里时,宋池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旁边的凳子上很端正地放着自己的背包,边上是鸭舌帽。一个小个子女人热情地招呼他点菜。

“要吃什么自己点。”宋池把菜单递过来。

她点了一盘青椒土豆丝盖饭,又把菜单递回给他。他穿着黑色运动衣,没记错的话,是她以前替他买的。她注意到他双手紧紧握着,不断做着托举动作,仿佛举着两只幻想中的哑铃。

宋池拿出手机,翻看了一会儿,神情突然变得紧张。“今天是星期日?”他抬头问。

“我看看。”她迟钝地掏手机,木然的神情中多了慌乱。她在小型文化公司做美术设计,有时会把工作拿到家里,没有规律的休息日,对星期轮转一点都不敏感。

“镇长周末去德令哈看他的父母,我说星期日来,他还特意嘱咐星期一到就可以。我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眼就忘了?”

“那怎么办?来都来了。”

“你也不提醒我一声。”他看她一眼,眼神里充满责怪。

她觉得好笑。他不是一两次健忘了,以前经常忘记带放在家里的文件,出门时落下手机的次数也不少。

“要不下午去青海湖吧?”她建议。

“那晚上呢?”

“晚上,那边应该有旅店吧。”

他听她说完,身子疲软地靠在椅子上,接受了她的建议。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头顶。他有些厌烦,想找帽子戴上,这才想起刚才离店时把帽子放在了桌上。他直起腰准备进去找。郑敏像洞晓他的心思,变戏法一样,把帽子从身后拿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拿帽子。她却直接给他戴上。

“真的要去青海湖?”他问。他并不是很想去,强烈的阳光、疲倦的身体、还有不算近的路途消解着他先前的一点点探求欲。

“去吧,好不容易来了,而且下午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当旅游。”郑敏说。

算了,还是去吧,宋池有点不忍心让她失望。他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一起外出了。

“那儿有挺大的风车,”他的食指通过两间房子的缝隙,指向南边,“咱们一直往前走,穿过发电站,就可以见到草原帐篷,就扎在青海湖边。住在那里可以看看日落日出,你觉得呢?”

郑敏已经被他的描述吸引住,一个劲地点头。

大二时,他被班长告知去某个社团参加会议——他实在想不起那是什么社团,叫什么新闻部,反正名字一长串,任务倒是简单,每月给学院派发一次报纸。挺无聊的社团,他却乐于干这样性质简单的事情,况且那报纸也不赖,是一帮人精心编的文学报,每次都可以看到新奇的内容。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领报纸时,编辑部门口站着一个女孩,犹犹豫豫地看看里面,又朝楼下看看。他看她一眼,立即注意到她涂在唇上并不匀称的口红,粉嘟嘟的,与她黑色裙子一点都不搭,但却有种突出的可爱。

“你手里的报纸让我看看吧。”她小声请求他。

他抽出一份递给她。之前他派发报纸时,没有见到过这样热切的眼神,就巴巴地等着女孩下一步的动作。女孩摊开报纸,眼光落到第四版下方时,开心地叫起来,“果真发表了!”

那是一篇关于梵高的评论,并不长,排版却精巧,像一份特殊的礼遇。题目下面写着女孩的名字——郑敏。他在心里默念一遍,感到一小束火焰从心底升腾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他偷偷地笑了,准备抱着报纸心满意足地离开,脚步刚迈出去,又被女孩叫住,“同学,你是新闻部的吗?”

“是啊。”

“那你知道稿费怎么领吗?”女孩有些羞怯地问。

他不知道,却不忍心让女孩失望,“等下次开会,我替你问问。”

女孩点点头,“那我怎么找到你?”

“中文系,07级A班,宋池。”

“我下周来找你。”

他回去后,认真读了郑敏的评论。她评论了梵高罕见的一幅作品,却选取了生活化的角度对其中的色彩和结构进行剖析,语言也没有一般评论那样艰涩难懂。他读了好几遍,每次都有不同的理解。一周后,他被告知社团已解散,报纸由学生会宣传部派发。这时他想起郑敏交代的事情,他并不认识报纸的负责人,只好自己准备了五十元钱,等着她前来。

郑敏拿回报纸的第二天,学院下发了去克鲁湖畔写生的通知。她和同学沸腾起来,转眼间把报纸的事情忘记了。等两周后回来,期末考试开始逼近。她不敢敷衍,每天跑到画室从早画到黑。直到期末考试结束,她从抽屉里翻到报纸时,才想起在印刷室门口遇到的男孩,心里一阵愧疚。叫了同伴去中文系找他,但没有找到。成绩发布前的空当时间里,他已经回家了。

她再见到宋池已是第二个学期。两人在食堂碰面,恰巧都没有同伴,便坐在一起吃饭。郑敏这才注意到他是个相貌俊朗的人。她说话时,他不打岔,也不动筷子,而是认真看着她,时而点点头,等她说完,才慢慢吃一口。从那以后,两人约好了一样,经常在食堂碰见,一段时间后,很自然地开始恋爱。有次郑敏突然问起稿费的事情,没想到宋池从钱包里取出整齐放在夹层里的五十元钱递给她。她觉得不可思议,更多的是惊喜。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宋池自己的钱。那时他们快结婚了,这让她坚定了嫁给他的信念。

婚前,宋池一直在德令哈工作,用他的话说,那是自我流放。周末,他在海子纪念馆里给她写信。有时纪念馆一整天只有他一个人,写完信后他就看书。他从书架左下层的第一本书开始,决定把所有书看完就回西宁。这个想法并没有实现。郑敏最后一次坐火车来找他,冷冽的冬天他们住进最高的旅馆,却发现整个旅馆只有他们两人。德令哈是座空城——这个发现让他觉得没劲。我要回去了,在清晨宋池自言自语。郑敏有点儿不信自己的耳朵,转身看着他,她之前劝了多少次都无法改变他的想法。我要回西宁。他又说了一遍。为什么?她问。我突然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人、植物、动物、马路、商店,都是静止的,甚至你和我,我们一同保持着灰色面目,像生活在一座被封锁的城堡里,他说。郑敏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她的理解力在写那篇关于梵高的评论时达到了峰值,而后一直在降落。从德令哈回到西宁,宋池在日报社谋了份职。几个月后,他们结婚。

她跟紧了宋池。他步伐平稳,近乎慢跑,她在后面有些费力。走了很久,她转身看后面,黑马河镇已经很远了,楼房像火柴盒。宋池觉察到她在喘息,建议坐在路边休息一下。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斗志,想一刻不停地走下去。宋池嫌恶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红色塑料袋——不难猜测,里面还装着不少花样的零食。他提过塑料袋,绑在了自己的背包后面,此刻他看起来像一只背着重壳的蜗牛。这个发现让她心惊。以前,她总是从他的动作联想到马、狮子或者猫等行动迅疾的动物。

“我们还是停下来休息会儿吧。”她在后面说。

“好。”宋池应一声,背包就从肩上滑落下来,重重地落到地上。“操!我怎么没抓牢,包里有电脑和摄像机。”他赶紧蹲下来打开查看,确定东西都完好无损后坐下。“你说咱们遭的是哪门子罪?”他又说。

遭罪?他居然会这样描述两个人难得的出行。她说,“你不愿意来,就应该说清楚,弄的好像是我强迫你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前几天一直在加班,你也是知道的。”

“那你就不应该提议走路,打个车也不是什么难事。”她的声音令人费解地提高了许多。

阳光在郑敏圆形帽檐处变得曲折,她阴沉的脸庞都藏到阴影里,宋池只看到她微微撇起的嘴角,有点可爱,小女孩撒娇式的那种可爱,很难想象这是中年妇女愤怒脸庞的一部分。是我提议走着去的吗?宋池想,也许是的,此刻他承认自己对这片土地的误判。他以为从小镇到发电场不过七八公里,到了那里,就可以看到青海湖边的帐篷了。那是一个绝佳的观赏位置,虽然不甚清晰,但足够震撼奇妙。他在多年前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那是报社的集体活动,全程乘车,不经意间就到了。他的误判也源于此。

“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他说。

郑敏抬头,用吃惊的眼光打量他,好像在质疑他。“我当然知道要坚持,是你在喊苦叫累。”她表情严肃地纠正他。

“我坚持行了吧!”宋池没好气地说,之前对她升腾起的一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怎么?听你这口气,我是曲解你了吗?”

“我哪里说你曲解我了?你哪只耳朵听见了?”

“你这样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要是你真不想去,说明白些,我们返回去休息也不晚。”

“这次你还真曲解我了。我不是不想去,只是不想和你去而已。”

“我早就知道,”郑敏平静地说,“你不想和我去,你这次采访原本就没打算带我,对不对。”

“对,但你还是跟上了。”

“我现在返回也不迟。”郑敏说完就背上背包,不忘去拿绑在宋池背包上的塑料袋。袋子绑得太紧了,她解不开疙瘩,索性扯下来,用双手捏住开口,像拎着一只硕大的公鸡,一声不吭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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