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作者: 简媛

木木从南方大都市来玉溪上班没多久,去大理,是今天临时做出的决定。她看了下手表,五点整,等候的火车六点四十分才进站。候车室没有开门,陆续来了几个乘客,和她一样坐在候车室外的长凳上。她的新同事告诉过她,经过这里的车次很少,这趟火车才开通一个星期,主要是为了方便从昆明过来这里上学的大学生。她四处张望,空旷的站台前坪里除了零星的乘客和一群停下来散漫啄食的小鸟,甚至连个卖水的小贩也没有,唯独站台前坪尽头围栏处开得热烈的三角梅,像是从沉闷里跳跃出来的星火。

“这里就是这样悠闲。不过,开车前半小时,候车室的门会打开。”坐在木木旁边的男人主动搭讪她。

木木看了他一眼,眼光让人轻易就能看出其中的怀疑与拒绝。

“猜你也不是本地人。这里的紫外线很强,常年晒太阳的人很难有这样的肤色。”男人说。

木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四十来岁。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和那个男人的年龄差不多。对于这个年纪的男人,木木总是有着自然的警惕。她继续看他。头发浓密,眼睛很大,又高又壮,身上扑腾扑腾闪烁着生命的气息,可她一眼就看出他孤独。

男人也在打量她,抬头纹比较明显,也许是天生的。长发披肩,浅栗色,遮住了眼睛两边,看不见她是否有鱼尾纹。身材比例不错,而她的嘴唇总是微微上翘。

“你去哪里?”

木木反感他说这句话时脸上露出的表情,还有他打量她的眼神。碰上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她总是感到不舒服。一丘之貉,好色之徒。她在心里骂。起身,走向站台前坪坐下,她不想让一个陌生男人看出她的抵触。

男人改变了坐姿,看向别处。他在心里猜测木木的年龄,三十左右。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还不大。可是对于来自大都市的女人,你很难看准。

男人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走到离木木远些的地方才接通。

要进站了。木木起身时瞟了男人一眼——他还在接电话——大步朝候车室走去。过安检时,男人追上来,说想加她微信。木木答应了。上火车后,很快收到男人的微信:吕向,好利公司董事长。还有电话号码。出于礼貌,木木告诉他:我叫金木木,在达达公司干销售。

再次见到吕向是在一周后。他约她去当地有名的小屋吃夜宵。她没有拒绝。

“第一杯,敬木木!”他举起酒杯。“从大理回来,一定有不少收获吧?”他边说边用左手梳理他浓密的头发。

木木没有回答,头一仰,喝光了杯里的酒。她看向窗外的天空,一条白线漫延伸向无边的天际。

吕向看着她,脸上有不好描绘的表情,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不是那么确定。为了打破尴尬,他走到包厢门口大声喊叫:“我们点的烤肉呢?老板,我可是VIP老客户。”

“马上就好。”服务员跑过来,连连赔不是。“明天是峨山的火把节,来了好多外地客人,刚刚有人打电话来预订了二十份烤肉。”

“我只是好奇,真像网上说的有人不远千里来这小店吃烤肉吗?”木木问。

“我们家可有名了,”服务员一脸夸耀,“来这里度假的情侣都喜欢来我们家。”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吕向举着酒杯问木木,“去过元阳梯田吗?”

吕向的电话响了,铃声很独特。他走开了。一会儿又回来。两个人都沉默着。木木感觉出尴尬,觉得还是得说些什么。

“再也没有比它更美的梯田了。”来玉溪的第一个周末,木木就去过了。“我喜欢那里,因为它们能让我更加直接地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感受到群体劳动的壮观,感受到真诚。”

“除了在这座城市里四处寻找美食,我可哪里也没有去过。”吕向又开始打量木木。木木上穿灰色真丝吊带小背心,下穿紧身牛仔裤。他敢肯定,她一定有健身的习惯,看她身材的线条,挺直的后背,尤其清晰可见的马甲线。“你喜欢旅行?”他又问,“你想周游世界?”

“我只是个随遇而安的行者。”木木看出他脸上的疑问,知道他不可能懂得这两者的区别。他和她遇到过的许多男人一样,对她充满好奇,而且总是打量她,仿佛在判断她是不是他们愿意购买的一只宠物。她后悔今天出来。她不想让人关心她从哪里来,也不想去关心别人到哪里去。

可吕向像是被她撩拨了,说明天一早就驱车前往元阳。木木注意到,吕向开口邀她一起去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并不挂掉电话,也没有接通。

“没空。”木木的脸上写着没有商量可言。

“一起去吧。”吕向讨好木木。

木木躲避这个眼神。一丘之貉,好色之徒。木木在心里这样骂时,窗外有三角梅,正开得招摇热烈。

再次收到吕向的微信,是在三天之后,他那时在机场,两个人都没有提及元阳梯田。

三天后,达达公司来了一个大客户。是木木接待的。“晚饭让木木陪着一起喝一杯。”老板说得很殷勤。可大客户说只想和木木一个人吃饭。老板不想失去这个大客户,悄悄鼓励木木要和客户多接触多沟通。想到完成这笔业绩可能拿到的提成,木木勉强答应了。这个客户是她的同事应付不来的人,谈成了,同事们也连带受益。没谈成,她也没什么损失。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竟然没有一个同事对她说声谢谢,反而怀着打探的心思问她,他为难你了吗?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当她说没有啊,他很守规矩时,“那也是白耗功夫。”有人这样说。其他人也一脸不屑,他们很快怏怏散去,却甩给她更多的工作。

夜里九点,她走在回租屋的路上,屋前是烧烤一条街,夜市正式开始,可她已经累得胃口全无。

她躺在那间污迹斑斑的出租屋里,视线越过窗户落在天桥上,一对年轻小情侣正在闹别扭,女孩挣扎着要走,男孩抱着死活不放手。女孩往前奔跑时,鞋跟卡在路面断裂的沟缝里。再远处是一排本地村民自建的平房,里面住的多是像她一样来这座城市谋生的外乡人。她在心中思忖,那些房里住着的人中,有多少女人失去了丈夫,有多少女人遭到男人背叛,又有多少女人为了男人没有了自我,还有多少女人憧憬爱情。她想到自己,因为绝望逃离了生活二十多年的城市,在那里有足够她过上优越生活的发展平台,可她逃离了那里,朝着西南方向漫游。寻到能够轻易上手的工作时,她停留下来,但并不会停留太久,只要攒足了路费和日常开销所需,她又会继续朝着西南方向出发。

她的目光穿过那排平房朝着更远处看去。或许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还可以这样到处游荡,去见识大千世界,有机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甚至还可能遇到心仪的男人。她想。

一周后的凌晨,木木收到吕向的微信,他再次邀请她去元阳梯田。木木当即回绝。拒绝陪他去元阳梯田只是立场,她像个饱经沧桑的怨妇,时常在心里诅咒男人,觉得他们都是生性喜新厌旧的下贱坯子。

可木木知道,这只是一时任性,有时甚至是自欺欺人,看见吕向的那一刻,她就在心里鄙视自己,她对那样的男人依旧没有抵抗力。

那样的男人在她这里是有着特殊含义的,他们或是鼻子,或是眼睛,或是笑容,或是神态,像极了那个男人,也就是她的前任男朋友。

逃离那座城市,木木总是恍惚,总觉得身旁不时出现莫名其妙的沙坑,她多走一步,或滞后一步都有可能被沙尘暴吸走,埋进黑暗深处。她的微信昵称叫行者,认识她的人都羡慕她可以天马行空。可她知道,是“害怕”统治了她,它们由初时的胆怯、小心,到最后的恐慌、绝望,像春蚕吐出的细丝,一根根缠在她身上,直至最后包裹全身,成为厚厚的茧。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在公路上晨跑时,木木注意到那排平房前的马路上堆满垃圾。是夜宵后的残羹冷炙。一个推着清洁车的中年妇女朝这边走来,她包着头巾,一看就是本地人。木木想绕过她继续往前跑。妇人往她站的方向吐了一口痰。木木站在那里,一脸尴尬,她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讨厌外乡女人的女人。“晚上又要喝酒又要吃烧烤,这些站街的都是你们外地人,败坏了风气。”中年妇女用很大的力气扫地,好像她要驱赶什么。

赶到单位时,一簇很大的红玫瑰摆在木木小小的办公桌上。“那是谁的?”她问同事,语气就像是遇到了可怕的事件。

“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同事往她桌上探了探身子说,“但是,像这样莫名其妙出现的玫瑰,你得留点神。”

正是盛夏,风滑过皮肤时却感觉出这里空气的清爽。她的头发披在肩上,滑顺干爽,像是才洗过。这一点让她感觉很舒服——玉溪这座城市值得多待些时间。可她还没有过试用期。她决定先去卖场,没有业绩,她很快就会失去这份工作。虽然离开是必然的,可只要遇到合意的地方她也可以留久些。

快下班了,木木看见一个男人朝卖场走来,左手握着一束玫瑰。是吕向。等他走近时,木木迎视他,两人的目光相撞。此刻,木木不得不在心里暗自承认,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让她慌乱。对于去哪里旅行是适合的,她总能迅速做出判断,甚至对各种旅行攻略也了如指掌。可是对于男人,她没有琢磨他们的能力,她时常希望自己能驾驭他们,或是有一本指南能告诉她怎样才不会上当受骗。

“你应该要下班了吧?”他说着把玫瑰递给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搓着双手,并不接过玫瑰。

“你们销售的是我公司的产品。”他把玫瑰塞到她手里。

“对于你向公司反映的产品包装设计方面存在的问题,”他说,“你的上司已经反映给我们公司了,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方面的才华。”

她忙着整理下班前的工作记录。“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发现。你是个好上司。”她脸上冷漠的表情让吕向大为困惑。对于他如此主动的热情示好,她怎么可以这样无动于衷呢?

“我请你吃饭吧?”他今天穿着休闲服,还一脸嬉笑,“你有男朋友吗?”

她警觉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因此显得愈发明亮。“我已经结婚了。”

他并不接腔,只是抓住她的手。她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上车后,他们没有说话,车里正放着《流浪者之歌》。

车停在公路与铁路的交叉处,右边是一辆载重五吨的卡车,上面装着刚刚收购上来的萝卜。“这是从通海县运过来的,它们是当地许多农民整整一年的收成,”他说,“改天我带你去吃地地道道的萝卜全席。”

没想到吕向是个玉溪通,他知道吃泡鸡爪得去烟厂生活区F区农贸市场,茶花鸡数环山路那家做得地道,夜宵非西部小屋不可,酸汤鸡就是红塔文体中心旁边那家了,臭豆腐得上小庙街拐角的吴奶奶那儿,师范路的罐罐米线比过桥米线好吃,而吃干巴菌就得去郊外九溪那户农家,吃鱼必须驱车上江川……

“你是本地土著?”

“我不是。我……”吕向迟疑了一下,说,“我向你的同事打听过你,可是他们也说不出多少关于你的事情。”他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来这里?”

“茶花鸡是用茶花煮的吗?”木木看着路边的招牌问,并没有回答吕向的问题。他没有犹豫,直接把她拉到了环山路。这里临街一排吃茶花鸡的店。

吕向邀木木一起去点菜。来到玉溪已经四十天了,不是吃泡面,就是在超市买些炒粉炒饭打发胃囊。她悄悄看了一眼吕向,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不能在此刻落泪,她暗自掐着自己的大腿,心里起了涟漪,他是那个在西南角等我的男人吗?

那天真是惊心动魄啊!明明说好了上午八点来接她,可等到九点也不见那个男人过来。十点的时候,门敲响了。站在门口的是个女人,她认得她,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像场预谋已久的抢劫,她洗劫了她的住处,连同她身上的一切饰物。她躺在地板上,看着灰尘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起起落落。而他一直没有出现,连条短信也没有。她一直躺在地板上,没有哭,也没有因为遭到突然的侮辱而绝望。楼下有女人在议论她,气氛就像在讨论她们早已了如指掌的事情。那夜,木木梦见自己迷失在黑暗里,她一直奔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醒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禁锢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太久了。她坐在地板上,听风吹打窗户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下意识地朝那边看了看,仿佛在思考这是不是为她打开的。

说起来,这份工作干得并不称心,但她喜欢这座城市。

天已近黄昏,木木突然庆幸,至少自己走出来了,还有机会重新开始,有时间去见识大千世界,有机会遇到心仪的男人。她深情地凝视着此刻的街道和天空,友善地看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

吃完茶花鸡往回赶时,天黑得没了底,浑浊得快要趴到地上,一场大雨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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