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土港的爱情

作者: 凸凹

鲁国庆长相好,眉清目秀,且肤白,腿长,腰杆笔挺,动作也灵活。打人前走过,立刻就被众目瞩望。

鲁国庆的父亲叫鲁汉。别看名字朴野,但人却长得很单薄,颀长的身材显得很文弱,丝毫不挺拔,走起路来疲疲沓沓,像怜惜脚下。虽然也是眉清目秀,但他不打眼。

鲁国庆美得张扬,鲁汉则隐忍。

鲁汉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建设者。艰苦的环境,火热的时代,进取的精神,朴素的感情,让他顺势而为,建功立业,贡献突出,刚二十三岁,就当了分管农业的副县长。那一年鲁国庆也正好出生,国庆周年庆典日,他呱呱坠地,遂取名国庆。因为成长于一个特殊的年代,他所受的教育很不完备,正经课程没读过多少,勉强取得了初中学历。由于是干部子女,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到一个叫青土港(读“讲”)的村子插队。虽然衣着破旧,但难掩英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他,时不时地跟他眉来眼去。胆子大一点的姑娘主动贴上来,他从来不为所动,给人家的答复只有两个字:没戏。

虽然不问情事,却长了他心中的行市,鲁国庆很高傲,瞧不上周围的一切。因为他觉得,他不属于这里,便用当时的一个流行语形容自己:勉从虎穴暂栖身而已。

他虽然不跟这里的人打成一片,却跟这里的农事打成一片,他热爱劳动,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从不挑剔。他跟人讲,我爹是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他的儿子也要有土地上的功夫,绝不能给他丢人现眼。于是不光劳动好,还在这里上演过“且说英雄惊煞人”的壮举——跳进洪水里救过人,冲进人群拦过惊马。为此,他的前额上被划了一个好大的口子,鲜血涌流,他笑一笑,抓起一块泥巴就敷在上面。伤好了之后,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大姑娘小媳妇很心疼,不由得议论:“真可惜了,破相了。”这话被鲁国庆听见,他潇洒地捋了一下覆额的头发,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可惜的,好面相就是预备着被破的。”女人们心中大热,觉得他是男人中的男人,虽然不属于自己,能够远远地看着也是一份福气。

这一年,北京毛纺厂支农,给青土港送了一台手扶拖拉机。讨论由谁来驾驶的时候,村里一致推举鲁国庆。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农机在农村是稀罕物,是骏马之上的骏马,俗话说,好马要配好鞍,只有俊美的人才有资格。知道是这个理由让自己当上了农机手,鲁国庆摇头一笑:“村里的人真操蛋,在他们眼里,原来我不过是一具马鞍子,把高人拉矮,嘁。”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知青的身份,初中毕业,在那个时候也是高材生了,有技术含量的活计他掌握得快。但村里人也不说破,怕他更加骄傲。

拖拉机配上犁铧就在田里耕地,配上挂斗就在马路上拉运。因为没有替身,鲁国庆很忙,整天累得跟孙子似的。但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青烟,他嘴角总是挂着得意的微笑,他觉得很风光。嫉妒他的村里后生就说:“他有什么可美的,不过是一个三孙子。”这话更让他得意洋洋,他说:“做爷爷的,哪个不美得跟孙子似的?那是长辈的特征,哈哈。”

村里有个姑娘叫二美,一有机会就趋乎在他身边。二美壮实,近乎胖,但全身的曲线分明,大眼睛双眼皮,黑俊黑俊的,特别是两条粗黑的大辫子长及臀腰,能衬托她身子好看的扭动。这种逼人的青春之美不禁让他心动,他警惕起来,对她说:“你少跟我趋乎,趋乎也没戏。”二美一撇嘴:“你不要多心,我趋乎的不是你,是拖拉机。”

二美告诉他,你总有打盹的时候,也总有揉搓眼珠的时候,或者生病的时候,再说,你作为插队知青总有返城的时候,而没了你,拖拉机照样要耕田,照样要跑路,得有个替换你的人。所以,趋乎你,是为了跟你学学手艺,时刻准备着。

“这是不是你爹的主意?”

“是又怎么着?”

“你爹可真有心计。”

“不然他怎么会当了村里的支部书记?”

二美的坦诚让他敬重:“既然这样,那你就趋乎吧。”

当农机手是个“甜活儿”,因为这其中有“捎带脚”的好处。而拖拉机在那时的农村,又是最先进的生产工具,干部子女不驾驭,谁驾驭?鲁国庆聪明的本性让他懂得事理,乐得顺水推舟,而且他返城的时候,还要由支书做出鉴定,所以,这里有成全背后的成全。

嘿嘿,可以说,秀外慧中这样的词,就是用来形容鲁国庆的。

二美趋乎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满足于趋乎了。有一天,拖拉机刚在田垄上停下,她一把将鲁国庆从机位上拽了下来:“瞧我的。”

话音未落,拖拉机就开远了。

虽然是第一次操作,但拖拉机走得稳稳当当,犁痕笔直,毫不走样。

鲁国庆看呆了,这丫头!

当她把眼前的地块犁完之后,很内行地把拖拉机停在了地头的硬实路面上,看着鲁国庆发笑。鲁国庆把水壶递给她:“喝水。”

咕咕,咕咕,二美喝水的声音很大,是骄傲的音符。鲁国庆忍不住盯着她看,就见她饱满的胸脯不停地(甚至有点夸张)起伏,于是很快收敛了目光,脸红了。

他一脸红,二美就不自在了,嘟囔了一句:“讨厌!”

后来,二人一起在土地上耕田、播种,形影不离,已分不出是你趋乎我还是我趋乎你了。

二美的父亲爱喝酒,几根腌酸菜几粒花生米,也能把酒喝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有一天,有个村民送来一块熟食——酱猪头肉,二美给他切得不薄不厚、不大不小,放在盘子里显得异常精致。二美现在心情大好,干什么都讲究、要样。看着这一盘子精致,父亲对二美说:“去,把那小子叫来,让他陪我喝几盅。”二美去叫鲁国庆,鲁国庆本能地推辞:“不去,不去,你爹表面是请我喝酒,其实是别有用心。”“我看你是想多了。”二美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我爹他是弄了一块猪头肉,觉得这么好的下酒菜,一个人喝着没劲。”

“猪头肉?”鲁国庆眼睛亮了一下,“既然是这样,我去。”

年青人胃亏肉,一听到肉字,舌头它自己就不停地吧唧。

一老一少为了一盘子猪头肉,不停地推杯换盏,感情渐渐地热络,醉意渐渐地深厚。鲁国庆用醉眼望了一下身边的二美,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了一下:这个二美脸子真是黑,但也真是好看,难怪乡下有“黑俊”一说。所谓黑俊,就是美在俗与不俗之间。那么,就不一般了。

这一望,时间有点儿长,二美被望得有些不自在,跺了一下脚,转身走了。眼前没有了实物,熏然的陶醉就没有了附着,鲁国庆的心就有些空落,没劲。

他居然有了惆怅的感觉。

一天,要翻耕一块玉米地,由于地块广阔,二美争抢着坐到机位上。笔直地犁上几垄后,拖拉机突然就摇晃起来,犁得轮下的土地一片凌乱。鲁国庆大喊:“停,停。”

他跑上前去,斥责道:“你究竟会不会开拖拉机?”

二美凄然一笑,把整个身子佝偻下去,最后干脆蹲在了地上:“我肚子疼。”

“怎么个疼法?”

“绞痛,肚子里像有好几把刀子在不停地搅。”

再看她的脸色,素日的紫红,现在是一片惨白,豆大的汗珠咕噜咕噜地向下滚。

鲁国庆赶紧把拖拉机换上挂斗,拉着二美去公社卫生院。紧急地检查一番之后,医生说,她得的是急性阑尾炎,要赶紧做手术,虽然是个小手术,但院里的医生做不了,要转到县医院去。

鲁国庆二话没说,急火火地把二美抱到拖拉机上,踩大油门往前开。

虽然拖拉机的突突声很宏大,但也掩不住二美的呻吟,她凄惨地嚎叫着,很折磨人。他很想呵斥,叫她忍一忍。但他又喊不出口,什么人才可以被呵斥?只有关系最亲近的人。

听着这不能被呵斥的叫声,他既心疼又烦躁。奇怪的是,到了县医院门口,却只剩下心疼了。他抱起她,拼命地往他母亲所在的诊室跑。见了母亲,他急切地说:“快给她开刀,她快死了!”

母亲正是诊室的外科医生,对儿子抱来的女子很是上心,二话不说,亲自操刀。手术完毕,母亲对他说:“再晚一会儿,就穿孔了,就有生命危险了。”听了母亲的话,他的眼泪居然喷涌而出,母亲见状,不禁摇了摇头。

他去病房看她,躺在病床上的二美立刻就要挺身而起,他赶紧制止:“不许动,别崩了刀口。”二美虽听话地躺平了身子,而双手却向空中抓挠,她乞求他的手。手一旦被她抓住,指甲居然狠狠地往肉里掐,好像抓牢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嘤嘤地哭起来,弄得他心里很乱,虽然指甲深深地掐在肉里,也不感觉疼。

二美人虽住在医院里,但她的家里却没人来探望,鲁国庆只好尽照顾之责。照顾之中,有不可近之近,弄得一对男女之间有了一种不请自来、莫名其妙的温厚。病愈出院后,二美在家里静养,鲁国庆总想去探望。每次去探望,二美的父亲都会弄两个猪头肉类的酒菜留他喝酒。到了后来,二美的父母总是用漂浮的、意味深长的眼光看他,原来的热络话、客气话也有了别有用心的味道。一旦察觉,鲁国庆就不舒服了,怎么我一个救人的人,反倒有了一种不名誉的歉疚,这是哪儿的道理?

所以,二美再重归田亩的时候,鲁国庆对她很冷,甚至整天都不跟她说句话。沉闷让二美难以承受,有一天,二美朝空蒙里大喊,惹得树鹊纷飞,农人耸耳,那边儿是怎么了?鲁国庆赶紧制止:“你疯了,就不怕招人猜疑?”

二美说:“我就是疯了。”

“好好的,怎么就疯了?”

“还不是你害的。”

“我一个救人的人,怎么倒成了害人的人了,你还说理不说理?”

“你虽然救了我的命,却勾去了我的魂,你就是一个害人精。”

“既然这样,我不能再理你了。”

“你必须理我,不然你就解释不清楚了。”

“为什么?”

“你要是不理我,我就跳河、上吊、喝农药,把你救的命还给你。”

“天啊,我怎么这么倒霉!”

鲁国庆知道,二美所说的“理”,不简单是搭理的理,而是亲和、亲近、亲热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接受她,跟她处对象,以至于发展到最终的迎娶。

虽然一个“抢救”的过程,让鲁国庆与二美之间有了“温厚”的东西,但离他心中的爱情毕竟是远些,他很困惑,或者说是很不甘心,便回家跟父母讨主意。母亲说:“这个女孩我不反感,她给我的印象是朴实又结实,人长得又不丑,能搁在咱们家里。”鲁国庆说:“你这是典型的医生心理,只要是让你动过刀的,你都怜惜。”母亲蛾眉一耸:“你这怎么说话呢,我虽然是医生,更是母亲,知道她那样的女孩心地笃实,能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旺夫。”鲁国庆说:“这我就更不同意了,因为你把她当成了风水,而一个男人,如果日子靠女人来旺,他还算什么男人?”母亲蛾眉又耸动了一下,不说话了。但就是这一耸动,让鲁国庆心里软了一下,因为二美眉头耸动的样子,跟母亲极其仿佛。

见二人冷场,在一边看报的父亲鲁汉插上话来:“依我看,那个女孩已经盯上了你,大有非你不嫁的阵式,那么,你就要小心了,别给我弄出个政治事件来。我可不是危言耸听,你想啊,你到农村去,是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让你成为根红苗正的接班人,你却嫌弃农村姑娘,弄了一个始乱终弃,还不成了县里的反面典型?你这让我一个堂堂县长的老脸往哪儿搁?”鲁国庆说:“始乱终弃?你这是瞎说,我什么时候乱过?”鲁汉说:“乱不乱你说了不算,得由贫下中农说。”父亲的话让他无法辩驳,因为这是时下不容置疑的社会伦理,便不免有些恼,恨恨地说:“我要纠正一下,你不是县长,是副县长。”鲁汉哈哈一笑:“瞧你那点格局,在贫下中农眼里,正县长和副县长是没有区别的,都是县长。”

回到村里,他没好气地对二美说:“祝贺你,你得逞了。”

“这不叫得逞,这叫感恩。”二美脸上竟然没有喜色,很凝重地说,“我的命是你和你妈救的,我便只能到你们府上去,给你们当牛做马,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安生。”

二美说得这么原始,有以身相报的味道,便顿然觉得她很可怜。一遇到可怜的事,鲁国庆的高傲就无处扎根了,进而觉得自己也很可怜。他忍不住把她拥进怀里:“别说了。”

乡下的知青开始回城。一天晚上,他对二美的父亲说:“支书,请你把我的返程鉴定写一下,这关系到我今后前途。”二美的父亲木然地说道:“不急。”鲁国庆一愣:“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好?”支书勉强地笑笑:“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但是……”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开家里三屉桌的抽屉,拿出村里的大印,在手里摆弄,“把这个木头疙瘩往纸上戳一下子还不容易?但我说了不算数,算数的是你自己,看你能不能自己把它戳上去。”鲁国庆问:“我怎么才能把它戳上去?”支书说:“那还不好办,走之前,你先把跟我闺女的婚事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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