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爱

作者: 计虹

十八年的婚姻在今天画上句号。林淼的心静得如一陌平原。她看着李卫东单薄的背影竟然心生怜悯,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在以后的日子会被那个搅散他们婚姻的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折磨成什么样子,至少现在他的背影就比以前看起来更薄了,风一吹像一枚落叶,摇来晃去。

林淼今年四十五岁,她和李卫东同岁,他们是初中同学。

林淼和李卫东在上学期间毫无交集。工作后,他们在小城的新华书店偶遇。在这座小城,李卫东是少有的周末不去打牌喝酒而去逛书店的男人。林淼是公务员,周末很清闲,可她去书店只是偶尔为之,碰见李卫东的那次,是替单位采购例会学习用书。李卫东热情地请林淼去喝咖啡,这也是林淼欢喜的。一来二去两个人顺顺当当地成了家。婚后,林淼主内,李卫东主外,李卫东从装修公司监理做起,他能吃苦,爱钻研,他设计装修的房子比那些专业设计师更实用更美观。渐渐地,在小城的装修业李卫东有了名气,有了名气的李卫东借着东风开起了自己的装修公司。李卫东的公司看着体面,其实是个空壳子,公司最值钱的就是他背着的那台手提电脑,典型的皮包公司。最初搞装修也不用太多投入,所有材料都可以和厂家先赊账,后面一起结。现在不行了,跑路的老板太多,厂家赔不起,一律先结钱再发货,关系铁的大客户最多欠个百分之三十就顶头了。李卫东凭借自己过硬的设计和装修工人的技术在小城干了几单漂亮活儿,城不大,人与人之间捋一捋都沾亲带故,谁家装修好,不用公司自己宣传,这些客户会自觉主动替你宣传,他们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口水,就算你差一分他们还可以给你加戏加到满分。

小城大搞旧城改造,林淼觉得那几年装修房子的比买房的都多,加上新城区起来的一片又一片楼盘,李卫东对林淼说,后半辈子天天装房子都忙不完。林淼和李卫东的家从老城区搬到了新城区的别墅区,车也从一辆变成一人一辆,林淼碍于自己的公务员身份,开了一个中等偏上的车,李卫东就不一样了,三天两头换车,一辆比一辆高级。林淼问都不问,他自己挣钱怎么折腾是他自己的事。最关键的是,林淼从来不关心李卫东到底挣了多少钱,这一点恐怕没几个女人能做到,李卫东对林淼的这一点也是很佩服,前几年他们夫妻还有话说的时候,李卫东给她讲一些周围的朋友被老婆时时刻刻查账查行踪的事。其中有一个女人给林淼留下了深刻印象。

女人姓张,丈夫也姓张,和李卫东一样都是搞装修公司,不过李卫东搞家装,张总搞工装。决定张总的工程装修最后挣不挣钱就看政府什么时候结账,结得越早越挣钱,就怕拖。每到年关,林淼在政府大楼的周围总能看见一些夹着皮包,皱着眉,叼根烟,转来转去的“张总”们,他们在等管基建的局长。林淼曾经拗不过李卫东的软磨硬泡,带着张总去找过局长。林淼和局长在几次酒局上碰过面,一次端着酒杯,有点醉意朦胧的局长对林淼说,有事可以直接去找他。林淼带张总一踏进局长办公室就后悔了,局长没有想象中的热情,他似乎都有点想不起来林淼是谁。事后,林淼觉得自己是逃出的局长办公室,她在电话里把李卫东劈头盖脸一顿骂,工作这么多年这是她最屈辱的一天。年轻时都没这么低声下气地求过谁,中年了反而要她低下头,简直疯了。

张总后来托李卫东给林淼送了个高档包,林淼也没拒绝,她转手送给了姐姐,林淼对李卫东说,这是她该得的,是精神补偿。李卫东后来给她讲张总的夫人,如何报复张总出轨也是让林淼大开眼界。自从坐实张总出轨,张夫人没有打骂没有闹,先把能转移的财产都转移了,然后就开始找情人,换情人,她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张总戴了顶绿帽子,及至张总反应过来的时候,财产基本不见了,自己的资金要靠老婆周转,再加上工程款要起来太难,他只能吃哑巴亏,装聋卖瞎。时间久了,互相反而适应了这种谁都不管谁的日子,离不离的也就那样。有一次在街上,李卫东指着前面过来的一对男女说,这就是张夫人和她的“小三儿”。李卫东不说,林淼以为他们是母子,林淼看着张夫人那张敷了二斤粉的盘子脸,对她身边的阳光小伙心里满是不屑,当时的林淼回过头对李卫东说,钱真是个好东西,李总你也可以找个小姑娘了。林淼说的是玩笑话,她没想到的是,三年后,李卫东把玩笑变成了现实。

知道李卫东出轨是在一个雨夜,李卫东给林淼说在公司加班。林淼出门扔垃圾,一不防备风把门掼上了。只穿了睡裙的林淼,只好打车去李卫东的公司取钥匙。到了公司楼下,她让司机等一下,她进去取钱和钥匙,再原路返回。公司租在九楼,李卫东说九是他的幸运数字。电梯上到九楼,停的时候抖了一下,林淼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她莫名的有点慌。走廊很黑,只有远处的一间办公室透出来了光,她咳嗽了一下,走廊灯亮了,她穿着平底鞋几乎没有声息就到了李卫东的办公室门口。

在门口林淼听到李卫东的喘息声,那是他在床上时的喘息声,十八年的夫妻林淼对这个声音熟悉得像自己一日日塌陷的胸部。推门的瞬间林淼犹豫了,她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里面的喘息声一下子没有了,准确地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林淼等了几秒,又敲了三下,里面终于传来李卫东的声音,谁啊?

我。林淼此刻的回答比冷冬的风还凛冽。

屋内传来窸窣的穿衣声,短短的几分钟,林淼等了几个世纪一般。门开了缝,李卫东还光着膀子,没等他张嘴,林淼说,家门钥匙,车费。李卫东咣当关上门,马上又拉开了缝隙,钥匙和钱递了出来。林淼没有接,她死死地盯着李卫东,李卫东终于松开了门把手,门开了,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林淼认识她,是今年刚进公司的大学生林燚。面试的那天,有好几个学历成绩都比她好的,可李卫东留下了她。李卫东对林淼说,我一看她的名字叫林燚就可乐,你叫林淼,她叫林燚,你说巧不巧。林淼当时没当回事,淡淡地回了句,你就不怕水火不容吗?后来林淼在公司见过林燚几次,小姑娘很活泼,很会撒娇,公司里的装潢人员男人多,林燚随便哼几个鼻音他们就乖乖地跑前跑后。

林淼不同,她也好看,可她待人接物都透着一股子冷。尤其是李卫东生意红火后,林淼变得更冷了。看来这一次林燚把娇撒到了李卫东身上。林淼走进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的林燚把目光迎了上来,在一丝慌乱和羞愧过后,林燚的目光变得带着挑衅。李卫东过来拉林淼,说,有话回家说。

放开我,脏。林淼甩开了李卫东的手。她反手给了林燚一巴掌,随着一声脆响,林淼冷冷地骂了一句,婊子。这是林淼心中最狠的骂人的话,其他的她听过,可她说不出口。林淼刚要转身离开,林燚从沙发上跳起来,却被旁边的李卫东一把抱住。林燚的嘴里喷出来一连串骂人的话,连个磕巴都没有,冰棍,你就是根老冰棍,哪个男人跟你在一起迟早得冻死,憋死……

“老冰棍”,这是林淼听到的最恶毒的咒骂。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李卫东给她讲了自己不爱过夫妻生活,她转身又甩了李卫东一巴掌,低吼道,无耻,下流。

在李卫东发迹不久,身边有很多人提醒林淼要看紧李卫东,钱这个东西,腐蚀性很强,不怕自己人有问题,就怕别人盯住那个出问题的小眼使劲儿往里灌腐蚀剂。就像那啄木鸟啄虫子,盯住虫眼,每天叮叮叮,当当当,能逃脱的虫子有几只?就算你忍住不动,架不住人家锲而不舍地叮,人嘛,尤其是男人,纹丝不动的有几个?

林淼听了总淡然一笑,她不是没想过,可她放不下自己已经塑造了四十多年的“套装”,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林淼是个冷性子,很少有人、事让她暴躁,职业生涯多年她也曾遇到过被莫名欺压的事,但事情发生时,她的样子会让对方瞬间气焰大打折扣,心虚的脸上大冬天冒一层油汗。多年前,林淼的上级是个女科长,短小肥实,买衣服常小一码,每次科长发火时,林淼都担心科长的扣子会崩别人一脸,可能林淼没有好好控制心里的担忧,担忧反射回脸上时,她本就冷漠的一张脸竟隐隐约约浮出几丝冷笑又或者是嘲笑,这冷笑加嘲笑扎得科长脸上的赘肉直哆嗦,再看林淼一张灿白的寡脸下一条婀娜的花裙子,怪不得都喊她“冷美人”“林妹妹”。自此后,科长心里的刺越扎越深,终于在抓住林淼的一个差错时爆发,林淼至今都记得那天的自己表现有多么出色,在科长噼里啪啦的喷射进入尾声时,林淼掏出手绢轻抚脸庞,声音静而有劲,我知道了,下次会注意。您的扣子掉了。说完,转身去了洗手间洗手绢。

其实,科长的扣子早上来时就已经少了一颗,胸口那儿就豁个小嘴好像在讲话,大家都发现了,却都一副恭敬听话的样子埋头工作。林淼说扣子掉了后,大家憋着的笑都表露出来,科长看着林淼的背影目瞪口呆,气急败坏,总之,成语词典里可以找见的反面教材都可以砸到科长身上。林淼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科长不见了,再次出现时,那张讲话的小嘴合上了,一粒大小颜色都不一样的扣子赫然眼前。所有人都知道科长缝扣子去了。

那天的事也让林淼明白,同事、爱人、亲人、朋友和衣服上的扣子一样,各人有各人的眼,各人有各人的安全距离,你如果硬要挤进别人的眼或是硬要拉近关系,最后的结果就是衣服毁了,扣子也无存在之必要。因而,无论别人说李卫东什么,林淼都安分守己地做好自己那粒扣子,而现在,系错了扣眼的是李卫东,他把不属于自己的扣子塞进了自己的扣眼,打破了本来平静的生活。最可恨的是,这个男人还要在捡来的扣子那里诋毁原装的扣子,李卫东变得让林淼发自心底唾弃与鄙视。

知道李卫东出轨的除了林淼,还有刘佳。刘佳是李卫东和林淼共同的好友,如果硬要比较,刘佳虽是先有林淼这个朋友后认识李卫东,可她和李卫东的距离比林淼更近一些。谈不上为什么,林淼不喜应酬,李卫东很多需要应酬的场合都是刘佳去的。林淼没觉得有问题,刘佳也没觉得,李卫东更不觉得。林淼和刘佳是姐们儿,李卫东和刘佳是哥们儿。

林燚第一次被李卫东带出来应酬,刘佳就敏感地发现这个女孩并不单纯,在她哼哼唧唧与桌上的老男人们周旋的时候,她很好地把自己的位置拉得和李卫东很近,给人一种暧昧的亲密感,刘佳之前在酒桌上和李卫东营造的哥们儿般的亲密瞬间被打破。怎么说呢?似乎没有语言可准确表达。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让刘佳想起几日前吃烧烤卡了鱼刺的感受。那晚刘佳本不想吃小黄鱼,素日她也不喜吃鱼,可那天的小黄鱼烤得金黄喷香,刘佳本就饥肠辘辘,所以很蛮实地啃起了鱼,第一条没事,于是又举起一条,这一条才吃了两口刘佳就卡了根刺,赶紧喝醋,吃馍馍,好像是下去了。刘佳咽一下口水似有还无的感觉。那一晚刘佳带着这种似有还无的感受吃完了饭,第二日起来还是如此,最后还是同事说你要不去医院看看,发炎了就麻烦了。中午刘佳就抽空去了医院,医院的女大夫有点凶,但还算通融,刘佳还没挂号,她就让刘佳坐到了检查椅上,张大,张大,再张大,不张大还得做手术取!一听大夫说做手术,刘佳吓得嘴张得和河马一样,哈喇子四流,只几秒钟,女大夫给她看镊子,上面有一根小毛刺,舒服了吧?去交费吧。这是刘佳在医院体验感最舒适的一次,女人,尤其是女大夫凶一点也挺可爱的。

林燚和李卫东的关系就像那根小毛刺留在刘佳的嗓子里一样,说疼不疼,说痒不痒,就那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劲儿。此后李卫东出来应酬,林燚都必定跟着,连着几次后,刘佳就发现二人的关系急速升温,喝多了的李卫东手会偷偷在桌布下摩挲林燚的大腿,而林燚并不反感,反而不经意地摩挲李卫东的敏感部位。酒桌上的人通常不会关注这么细微的动作,但坐在李卫东侧面的刘佳用余光看了个清清楚楚。

刘佳曾试图给林淼提醒要关注李卫东的动向,可林淼永远是那副清冷的姿态,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提醒林淼听明白了没有。最关键的是,李卫东后来的应酬很少喊刘佳出席,到最近几乎绝迹了。刘佳曾试探问林淼李卫东最近忙不忙,林淼说,忙,天天应酬,你不是知道吗?刘佳只能打个哈哈掩饰过去,林淼的回答只能说明李卫东的忙已经不需要刘佳参与了,而林淼还蒙在鼓里。

冲了凉,林淼赤身出来,她不急于穿衣服。现在这个家只剩她自己,李卫东已经净身出户。林淼从冰箱取出一瓶红酒,倒了一杯,她喜欢这种冰凉的酒意,和她这个人一样,清冷。

十八年的婚姻生活留给林淼一套一百六十平方米、装修现代的房子,房子里的红木家具散发出富贵祥和的光。在主卧的床头柜,还有一张卡,是李卫东留下的,里面有七十八万,林淼的生日是七月八日。这个男人总是在这些细节上让人恨不起来。

十八年的夫妻生活也未能让林淼有一儿半女。不是她和李卫东不行,是林淼第一次怀孕意外流产伤了子宫,此后林淼和李卫东的每一次房事都似煎熬,疼痛总是撕扯着林淼,让她想起刮宫的疼。于是林淼变得越来越淡漠,越来越公事公办,李卫东后来也索然无味地搬去了次卧,两个人相敬如宾成了邻居。大概就是从这时候起李卫东有了二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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