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生活

作者: 袁予诺

我真的讨厌下雨天,讨厌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无声哭泣的伤感里。虽然现在居住的城市不算雨水丰沛,但三伏天里的这几日实在难受,任谁也无法把我从蒸笼中解救出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雨水浇湿地面、楼房、树木,却浇不透日复一日的高温。雨水把地面的热量蒸发到空气中,让我分不清皮肤上黏腻的是汗水还是水汽,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处在热带雨林。

我就要在这样一个闷热的雨天里去和我的相亲对象进行第一次约会。我想了想要不要带上林镜阳,常识告诉我似乎两个人约会他在场有点儿不合适,可我实在舍不得他的照顾。起床时我就已经觉得疲惫不堪,这怪不得我,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梦,而昨晚的梦又充满了太多激烈的情绪。

其实我该叫林镜阳过来陪陪我,每当我心里难受时,我都会真的把他当成一位朋友。但是昨夜我实在不想让他看见我失落到极点的样子。我又梦见汪晓影了,她还和小时候一样讨厌。那场景很熟悉,还是我们争镜头的那个影棚,抢的歌也是同一首。我们都不是唱歌出身的童星,唱的自然不如从小专业训练的,分给我们的部分很少,就这样汪晓影还要从我这里再分走半段歌词,那可是我稚嫩嗓音能唱出的最好听的几句。我哭着找导演可人家没空搭理我,工作人员也只听汪晓影的,根本没有人听我说话。我想找我妈,可汪晓影的妈妈拦下我说,你妈没空管你,好好在摄制组待着。我一开始气得呜呜哭,后来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大人,根本不用怕汪晓影这个讨人厌的小孩儿。于是我做了当年没敢做的事情,用尽全力把不到一米三的汪晓影推倒在地,然后趁人不注意把她抱起来扔在门外的大雨里。

在镜头前演戏、唱歌、跳舞,我甜甜一笑就能拥有源源不断的鲜花和掌声。每次回想起以前,我都会因为现在过于平庸无能深深难过。我是一个接受能力和适应能力都很强的孩子,不然当初也做不了童星。其实我很能接受命运无常,在还没到青春期我就明白了,而我人生的巅峰在八岁时就结束了。

林镜阳准备了一件舒适的裙子,我告诉过他不必把我打扮得太好看,我要见的并不是一个会欣赏美的人。

约会对象已经在餐厅等我了,他穿的还是和前两次相见时差不多样式的衬衣。我觉得他似乎很喜欢衬衣,喜欢那种正式又严肃的感觉,这让我很不舒服,却也没法当成他的毛病给他提醒。好在他很守时,我心里暗自安慰自己,然后努力笑得灿烂一些:“沈肃,久等了。”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我们的晚餐,沉默的时间比交谈的时间多,聊天时我也小心地不去触碰一些隐私话题,尽量显得矜持有礼貌,偶尔开一两句玩笑也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沈肃恰到好处的笑声能让气氛不那么尴尬。沉默的时候,我会想林镜阳在做什么,自己待着可能会有点儿孤独。我懂得孤独的滋味,从小就是。那时候我妈带着我一个又一个节目组、剧组转场,我很难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很久,即使有朋友还没等到特别熟悉就分道扬镳了。

不是我不把心思放在沈肃身上,而是沉默的次数有点儿多,而沈肃又很难让人从他身上延伸出什么幻想。我是说各方面的幻想,不仅幻想以后两个人的生活,还有争吵分手。这些在我脑子里都是空白的,根本想象不出,连点儿模糊的影子都没有。因此当我们去看电影时,我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在黑暗中理所应当地一言不发,不用照顾他的感受了。

约会结束时,沈肃竟然给了我一个吻别。可能是我当时表现得过于呆滞,他落下一个浅浅的吻后居然还说了一句抱歉,我跟他说我们是情侣,亲吻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就很礼貌地微笑,然后帮我叫了车嘱咐我路上小心。

车在大雨里行驶得异常缓慢,这样的天气我只想回家睡上一觉。我靠在林镜阳的身上,他冰凉的触感让我的精神得到冷静,还让这一整天压抑而躁郁的情绪得到了很好的舒缓。

“我看见沈肃先生吻了你,”林镜阳温和地对我说,“你当时的表情很蒙,在想什么?”

我从他身上坐起来,有点儿惊异地看着他,除了我下达指令不清晰的时候,他很少主动问我问题。我希望能认真回答他的问题,但其实沈肃的吻非常短暂,由不得我有太多的想法。我回答他:“我那个时候挺惊讶的,他那么一个没什么情绪的人,嘴唇竟然也是暖的。”

林镜阳淡淡地嗯了一声。我蓦地觉得在他面前这样说似乎会让他不高兴,又加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

“呵!”坐在前面的驾驶员突然发出了一声嗤笑,带着冰冷和不屑,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倒车镜,女司机一脸嘲讽地从镜子里看着我,那种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还是那么幼稚啊,难怪看上去混得比我还惨。”她口中吐出的字像是在我心头狠狠敲了一下,一种被拉回到从前的错觉让我警惕地扶住了身旁的林镜阳。

镜子里的人傲慢又美丽,是我从小到大讨厌的样子,她眼中的嘲弄意味更甚。“不认得啦?大明星,我们可是老朋友啊。”

“汪晓影。”我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人与人的缘分还真是可笑,落魄时总能遇见最不想见到的人。我不想跟她多说,只想马上找个地方下车,可这辆车是沈肃为我叫的。

“汪晓影,请问我今日怎么有幸得您为我开车呢?”我收起怒容,十分温柔地笑着问她这个问题。

“装什么装,”汪晓影冷笑道,“都是一个圈子出来的,各自是个什么光景心里还没个数。我当司机,你干什么呢?不会也给人打工呢吧?”

“你管不着。”我偏过头去看被雨水浇过的车窗。

“还是这么个冲脾气,见了老友都不想着叙叙旧吗?”汪晓影的声音比年少时多了几分嘶哑。

当我从久远的回忆里醒过神来时,已经鬼使神差地被汪晓影领进了一家咖啡厅。我们面对面坐着,就像是在阴雨天里约在一起喝咖啡的朋友。这雨下得我想哭,隔着玻璃窗明明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外面的风好像要把我的记忆吹出个口子,再让雨水灌进去。我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她坐下聊天,就像我不明白,明明想起那些年本可以尽量平静接受,可是看到汪晓影我就忍不住生气,想和她争个高下。

我们低头看着咖啡杯,心照不宣地只聊眼前。“无人驾驶现在这么发达,你当司机不怕失业啊。”我讥讽道。

“不怕。现在哪一行不是说被机器替掉就替掉。”汪晓影说的是实话,我自己的饭碗也不一定能保住。我突然就觉得这种讥讽没劲了,彼此都不过是难以把握自己命运的人,谁比谁惨都不会让人开心起来。

“我想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看到对方也没能实现梦想,很是欣慰。”她说。

“你真直白。”我淡淡道。

“真是有意思啊,再多的自我安慰也没让自己更舒服点儿,看到讨厌的人和自己一样惨淡,倒是一下子释然了。”她举起咖啡杯,像敬酒那般冲我示意了一下。

“我也没那么惨,”我底气不足地反驳了一下,“以前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喝下一小口咖啡,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

汪晓影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她能看出一切,但似乎没打算揭穿我。“既然不记得了,那就当重新认识吧。”她递给我手机,上面是她的联系方式。

如果一个人可以让我心理上舒服一点,我不介意去认识她。我想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那是一种把失望、庆幸、冷漠、无奈都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我存下联系方式交还手机时,看见在店外屋檐下避雨的林镜阳,混乱的情绪被冲淡了一些,我总是能在望向他时有一点儿喘过气来的感觉。

告别时汪晓影脸上依然是那种傲慢的表情,但我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她说:“希望下次约你时你能出来,”然后没等我回话又补充一句,“但是可别过得比我好。”

从店门到林镜阳躲雨的地方不过几步路,我却在这途中想明白了点儿事情。“林镜阳!”我站在他面前大声叫他的名字。

“我决定要和沈肃往结婚方向发展!而且,我会多接几套片子,还会在没有拍摄时乖乖去做剪视频的兼职!”我向他坚定说出我的决定。“林镜阳,我真的很努力地在生活了……对吧?”

林镜阳平静地看着,十分温和地对我说:“你一直很努力,我都知道。”

林镜阳的镜,是镜子的镜。我当初买他回来,是想把他当作一面镜子。

高中毕业那会儿是我最看不到方向的日子,留不到演艺圈,也没个学历,彼时能做的工作,机器也能做,我只有比机器更像个机器,才能赚到满意的工资。那段日子我崩溃到近乎抑郁,可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可以给我安慰,他们比我更像机器,冷漠地生活,并把这种“努力”看作理所应当。

后来我狠下心,用一半的积蓄买下林镜阳。他当时只是家电角落里一个落了灰被淘汰的旧型号AI管家。我当时站在家电商店里,看见大屏幕上为AI管家打的广告:“厌倦与人相处?厌倦争吵欺骗?全新科技,仿真技艺,比人类更像人类的好伙伴!”

我其实不需要一个AI比人更像人,相反,我需要他做我的一面镜子,这样一看到他我就记得,我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买下了他,回到家,给他取名林镜阳。

林镜阳是在秋天来到我身边的。现在他静静地站在客厅角落。今天我要给他一个惊喜,要将一颗亮晶晶宛如钻石的小物件放进他的身体。那是一枚最新款的电池。尽管林镜阳作为一个机器没什么喜恶可言,但我却能感觉出每当更换上新电池时,他的语气总会充满快乐和阳光。林镜阳换上新电池完成启动,用他那近乎完美的低沉嗓音对我说:“潘淼,早安。”

这天我在日落时分完成了拍摄,我问林镜阳要不要陪我在外面走一走。他当然答应,他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我们走了很久,先是坐公交车,然后又骑了路边的单车,我把林镜阳放在后座上,也不管他比成年男人还沉的体重,把车子骑得飞快。把他带到城郊一处老风景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开在景区山脚下的商业区正灯火通明,我们路过一家又一家亮着彩灯的店铺,店面并不高耸却十分密集,挡住了本该开阔的视野,让我一点儿也看不出这座山从前的样子。

这座山叫朝暮山,是我第一次出外景的地方。我记得当时这里虽是景区,却因老旧荒凉无人问津,除了剧组,几乎没有外人。我一个小家伙不知疲惫地在山间跑来跑去,还常常故意避开工作人员,一个人去呼吸山里清澈的气息。

六月黄昏的那场戏,我穿着仙气飘飘的白色纱裙,夕阳逆光处,我吊着威亚张开手臂,从树顶踏着绿叶施施然飞落到地面上。我忘不了那个镜头,多年后才敢回这里,却再不见当年重峦叠翠的风景。我环顾四周五彩斑斓的灯火,琳琅满目的商店,转瞬释然,我终于还是来了,而且是林镜阳陪我一起来的。

有时我会想,是不是林镜阳可以感觉到我的一切情绪,理解我的一切想法。明明我买下他来是要提醒自己,但现在我和他的关系似乎超越了陪伴,有一些我无法想象的情感,在林镜阳对我一次又一次的关心和纵容中滋生出来。

“林镜阳。”我叫他。他看向我。

“我昨天和沈肃上床了,”我平淡地讲述着一件本该对我挺重要的事,“如果有一天他跟我求婚我会答应的。”我看着林镜阳的反应,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把头低了下去。

似乎我没有掩藏好自己的情绪,他的系统察觉到我有些低落以后,开始努力哄我开心。他试探我是否想吃路边小铺卖的零食,我跟他说,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我还是想带他来看看,只要随意走走就好。

我们就这么往山顶走着,我记得以前晚上的风是冰冷清冽的,现在却混着各色食物的香味。要是林镜阳也有嗅觉就好了,我和他一起闻这甜腻腻的风……随即我被这种想法震惊了,这绝不该是对一个机器人有的感情!就在我正想再对林镜阳讲点儿沈肃的事好让自己清醒时,林镜阳已经从对面商店走出,手里拿着一枝玉兰花。那花本在对面商店暖黄的灯光下静静绽放。

我停下脚步来,再说话时,带着希冀问了他一句:“林镜阳,你爱我吗?”

林镜阳像素块组成的眼睛眨了眨,他就像一个人类那样认真地思考,然后很慎重地告诉我:“我爱你。我身体里的每一个数据都在爱你。”

朝暮山过后的每一天,我都决心在感情这回事上战胜恐惧,开始每天抽出一些时间思考我和沈肃的关系。我和沈肃间其实很简单,我不爱他,他不爱我,但是考虑到未来的生活,我想在合适的年纪做正确的事儿,和他结婚是个理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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